四盆牡丹在四位 無風無雨無花蕊
等待三更凍露水 凍入花心齊齊開
（台語） ◎陳清白律師
今年的4月29日起至10月1日止，台南延平郡王祠內的鄭成功文物館，展覽了一系列的古文書。這些文書包括賣契、典契、借契、鬮書、完租執照等先人們經濟交易及日常生活所遺留下來的古文物。
這個展覽有點冷門，不感興趣的，來去匆匆，索然無味。感覺有趣的，流連忘返，樂在其中。我一向好古，屬於後者，因此前後參觀了好幾遍。
在眾多的展品中，有三件資料格外引起我的注意。這三件都是悔過書，上面印著墨色淋漓的手、腳印，讓人看了怵目驚心。
三件中，我特別介紹其中的兩件。第一件這樣寫著（標點符號為筆者所添加）：
立認罪過人字吳女阿梅，自小兄弟姊妹眾多，家貧寒，父親將兄弟姊妹送人撫養，惟獨將吳阿梅留在身邊，但吳阿梅不忍告知父親，想到隔村查畝營劉姓大戶人家當雜工。隨即前往劉家，看了稱心的話，說不用當雜工就做婢女工作，並與劉家言定，吳阿梅在府上當婢女，我父女分文不拿，到成年後，我就將女接回，日子一久，吳阿梅漸漸習慣劉家的生活。終有一晚，劉家少爺誤入吳阿梅房間，吳阿梅大聲囂叫，卻驚動不了劉家大小，終強姦得逞。吳阿梅羞恥萬分，亦很驚惶，但劉家少爺不放，三番二次姦逞，終究有了孕。劉家查覺，反而辱罵吳阿梅不遵守本分，有辱女性，誘騙少爺，想奪劉家產業，催吳阿梅吃藥隋（墮）胎，不得生下此子，請父接回，且不得告知此事，吳阿梅一聽，匆匆跑到黑暗處，痛苦難忍，錯不在我，為什麼要受到嚴重處罰，更無法做人，為了家人名譽，只好去求老爺原諒，不要趕我走，不要告知我父親，你們說什麼，我都同意，很簡單，拿悼（掉）小孩，不能有名份，離少爺，更不得取劉家財物，並綑綁雙手，針插十指，能得到教訓，恐口無憑，立此據，因雙手得到懲罰，蓋手摹（模）不便，經劉家同意，吳阿梅無意見下，改以腳摹（模）為證。
代書併知娘 吳氏
公親公業人 劉龍
光緒弍一年九月十八日立認罪過字人 吳女阿梅
另一件這樣寫著：
立悔恨字人小婦吳妹，恨丈夫早年過世，有子女要養育，至隔村林家幫傭，照顧老小。二月間被林家強姦，恐醜外傳，家中知曉，無法見人，後旋懷有身孕，被林家媳婦發現，率家中壯丁綑綁，吳妹通知兄長，至林家祖廳，請老爺發落，見識不到，恕醜吞聲，向有今日之事認錯，子媳不饒，吳妹求老爺向子媳求留自新之路，因有子女要撫養，不追究老爺的過錯，林家的財物家產不得要，只求給吳妹逐月米糧活命，撫養子女，自後痛改前非，斷絕老爺關係，如不倦聽，林家暨兄長可將吳妹逐出外地，活活打死，應所甘心，口恐無憑，立悔恨字一紙，蓋手摹（模）付執為憑。
代書併知見兄 吳霸
公親林家媳婦 林氏
道光三年六月十三日立悔恨字人寡婦 吳妹
以上兩件文書，都發生在清朝，一件在道光三年，西元1823年，另一件在光緒21年，西元1895年。那個時代的女子，有錢人都未必能夠讀書，更別說做人奴婢的貧女，因此兩件文書都是別人所代筆，悔過的人，只負責按手、腳印，表示無異議，願接受處罰，如此而已，至於內容寫些什麼，恐怕連立字據的人都一頭霧水。
從悔過書的內容看起來，代筆人的程度有限，不僅書法拙劣，文詞也欠通暢，有錯別字還是小事，文書分不清楚究竟是以第幾人稱在說話，才是敗筆。但文筆差歸差，終究還是看得出來在寫些什麼。
第一件的可憐女子叫吳阿梅，因為家貧，為了糊口，被介紹到查畝營的劉姓大戶人家去當婢女。查畝營，就是現在的柳營，正是筆者的故鄉，它是當年鄭成功勘察地畝的營盤所在，專司農地的丈量與分配，此即「查畝營」名稱的由來。因「查畝」與「查某」（女人），台語讀音相同，因此，小時候我一直有個疑惑，為什麼明明我住的地方男性眾多，卻偏偏名叫「查某營」。
查畝營劉家，祖上有人中舉，至今舊居庭院中，還留有當年中舉後奉旨所豎立的旗竿。劉家顯赫一時，奴僕眾多，他家的老爺、少爺都有個「阿舍」的頭銜，其實「舍」就是「舍人」的簡稱，是古官名，唐代就設有「中書舍人」這個官職，後來變成舉人及秀才子弟的尊稱，近代再變為有錢人的專有名詞。前副總統連戰先生，就有人叫他「阿舍」或「阿舍子」。知名留日藝人翁倩玉的外公劉北鴻先生，人稱「四舍」，就是查畝營劉家其中一房的老爺。劉北鴻是當時台南地區的首富，擁有土地一千七百多甲，農田阡陌遼闊，相傳他騎馬巡視莊稼，都不用踏過別人的土地。
吳阿梅住在查畝營的隔壁村，我猜，應該就是現在台南市柳營區的八翁里（舊名八老爺）或人和里（舊名火燒店）吧！因為這兩個村莊的百姓，幾乎全部姓吳，知名的音樂家也是台語歌謠「關仔嶺之戀」的作者－吳晉淮先生，就是火燒店人。他的故居現在已闢為紀念館，就位在我四姑丈家的後面，我小時候到四姑丈家作客，都可以看到那棟漂亮的房子。
吳阿梅到劉家做下人，唯一的待遇就是免費吃住，此外，沒有半毛錢的薪水。悔過書中提及，他家的兄弟姊妹都出養給別人，可見，吳家根本養不起那麼多的子女，也正因為如此，吳阿梅才自願去當婢女，以便能換來一口飯吃。不過依我想，就算能吃上一口飯，恐怕也不會吃得太稱心如意，有句台灣話說：「凊（音沁）飯嘸吃嘛是查某的」（意思是家裡的剩飯，最終還是婢女要負責吃掉），由此不難窺出，做下人的艱難處境。
吳阿梅被強姦成孕，犯錯的是劉家仗勢欺人的王八蛋少爺，但追究責任，倒楣的還是可憐的弱女子。千錯萬錯都是吳阿梅的錯，我幫她算了算，她總共犯下了：不遵守本分、有辱女性、誘騙少爺、想奪劉家產業等多項罪名。其結果，受到了如下的處分：請父親接回、求老爺原諒、拿掉小孩、不能有名份、離開少爺、不得拿劉家財物、綑綁雙手、針插十指、立悔過書。附帶一提的是，由於吳阿梅雙手受針刺成傷，以致連印手模都有困難，只好以腳模替代。這件事發生至今，雖已超過百年，但今日看來，仍覺得驚心動魄、慘絕人寰。
另一件桃色案件，如出一轍，也是有錢人家的混帳老爺，強姦了來家裡幫傭的小寡婦。小寡婦吳妹的下場和吳阿梅沒有兩樣，都被牢牢綑綁並被迫寫下悔過書，唯一不同的是，吳阿梅被十指插針，吳妹被嚴重警告：如不悔改，將逐出外地，活活打死。
這兩件事都發生在舊社會，加害人都是財大勢大的土豪劣紳，而受害的，也都是貧窮無助的弱女子。其結果，強姦犯無事，被害人要受處罰，社會的黑暗骯髒、不公不義，莫此為甚！但或許您會追問，為什麼不告上官府？唉！別想得太天真，土豪老爺不是吃素的，官府也不是省油的燈，小蝦米拿什麼和大鯨魚對抗？
三件故事有兩件發生在查畝營劉家，莫非真的應了古人所說：「飽暖思淫欲」那句老話。走筆至此，想到一向在故鄉享有詩禮傳家盛名的大戶人家，竟然也有如此不堪聞問的醜行，不禁讓我想到紅樓夢裡，當柳湘蓮從賈寶玉嘴裡聽到，他私訂終身的心上人尤三姐，正住在寧國府裡，感覺大事不妙，想要悔婚時所說的：「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罷了！」這句既鄙夷又灰心的喪氣話。
文前的詩，其實是學唱歌仔戲調入門的唱詞，詞名叫「賞花」，一般都用「七字仔」或「大調」來唱。雖然它只是首唱詞，但詩歌、詩歌，詩即是歌，二者不分家，因此我把它拿來作為本文的主題。這首唱詞原文為：「四盆牡丹在四位，無風無雨花未開，等待三更凍露水，凍入花心花佮開。」我嫌它第二句「花未開」和第四句「花佮開」韻腳重複，且用字重疊太多，文詞不夠洗鍊，因此把它稍稍改動，成為：「四盆牡丹在四位，無風無雨無花蕊，等待三更凍露水，凍入花心齊齊開」。唱詞的第一句中的「在」字，用台語發音要唸「TSHAI」，擺放的意思。第四句「齊齊」兩字，台語發音要唸「繳繳」，整齊劃一的意思。例如形容團體素質整齊、不分軒輊，叫「真繳」。整首唱詞的意思是說：「四盆牡丹擺放在四個角落，沒有經過風雨的澆渥，花不會綻放。要等到三更時分露水凍透到花心，它才會同時盛開。」第四句用「齊齊開」，還有個理由，那就是，若不如此，第一句的「四盆」就沒有意義了。換句話說，因為有四盆牡丹，才必須用齊齊開來形容。
從悔過書寫到歌仔戲，好像扯遠了點。其實，是因為前面的悔過書，才讓我想起也有著同樣不幸遭遇的歌仔戲藝術大師－廖瓊枝。
廖女士民國24年出生於基隆，是個私生女。母親在她兩歲半時，因為宜蘭龜山島的船難，就離她而去。不滿三歲的小女孩，跟著又老又窮的外公外婆過了一段非常艱辛困苦的歲月。14歲那年，她開始學唱歌仔戲，19歲羽翼稍豐，就到金鶴劇團挑大樑演出「胡撇仔戲」（註）。金鶴劇團的團主叫陳金樹，已有妻室，但他色欲薰心，既得隴又望蜀，一直垂涎著廖瓊枝的美色。某天晚上，繃緊了好幾天的神經，一直在防範陳金樹的廖瓊枝，因連續多日睡不安穩，非常疲倦，加上後來幾天，陳金樹並無動靜，以致心防鬆弛，終於在第七個晚上，因睡意太濃，被陳金樹強暴得逞。沒想到才接觸這麼一次，廖瓊枝就懷孕了，在無路可退的情形下，不得不委身於這位對她伸出魔掌的惡老闆。
廖瓊枝嫁給陳金樹沒有名份，只能算是小妾。大老婆視她如眼中釘，陳金樹也不懂得憐香惜玉。廖瓊枝在生完孩子的第26天，因為做月子，未經陳金樹同意就私自託人買雞，為此招來陳金樹的一頓責罵，更可惡的是，因為廖瓊枝不甘示弱而回嘴，還被陳金樹巴掌侍候，並從舖位上抓起來摔。
和陳金樹的關係維持了四、五年，廖瓊枝看透了陳金樹的冷酷無情，終於在心灰意冷的情況下，毅然決然結束了這段強人所難又不堪回首的孽緣。陳金樹之後，她還跟過另一個男人，但或許是命裡夫妻宮落陷，她始終得不到她想要的幸福婚姻。兩段婚姻折騰了她十幾年，直到34歲以後，才完全擺脫命運的枷鎖，從此自由自在，了無牽絆。
廖瓊枝有本自傳叫「凍水牡丹」，是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委託時報出版公司所出版。十幾年前我買這本書，原本是要送給我的鄰居「老紀」，因為他是個歌仔戲迷，沒想到，老紀看完了以後還給我，竟害我看到老淚縱橫，心酸不已。
書名叫「凍水牡丹」，靈感來自於文前的唱詞。廖瓊枝出身寒微，但堅毅卓絕，不怕困難，愈挫愈勇。她在歌仔戲界的成就，可謂無人能出其右，有台灣第一苦旦的美稱，她的拿手好戲「英台哭墓」，每次演出，都唱得台下觀眾，肝腸寸斷，淚流滿面。
一個只受過兩年小學教育的弱女子，經過不斷的努力，不僅成為民族藝師、國家文藝獎的得主，也成為復興劇校歌仔戲科的專任教師。她沒有牡丹花的富貴背景，但經過露水的徹夜寒凍，她綻放花蕊，吐露芬芳，展現了足以和牡丹花相媲美的國色天香。
同樣受到男人的污辱，廖瓊枝能翻轉逆境，成就傲人的事業，但吳阿梅、吳妹她們呢？恐怕就沒有如此的幸運了。
現今女權高漲，保護兩性性自主的法律也大致齊備，這是社會的進步，也是人權的提昇，雖然我衷心希望，這些血淚斑斑的資料，能永遠成為歷史，不要再有人受害，但基於對人性的不信任，我敢斷言，只要是有人的地方，這些凌弱暴寡的劣行，就一定會再發生。
註：改良的歌仔戲，「胡撇仔」又稱時代戲，用台語發音，就是「OPERA」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