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展星 律師
一、前言
承蒙堪稱是半個指導律師，也是大學姐的陳琪苗律師熱情邀稿，讓我在卸任公職後，每天閒晃沒事做的待業期間，得以翻耕一下呈現荒蕪狀態的心田。坦白說，一開始考量自己的人生經歷不足，職場上也沒有太多值得大書特書的出色表現，還不夠資格闡述「轉場人生」；不過，既已答應學姐，也只好硬著頭皮，就自己的成長、求學過程及職場經歷，動筆為文，順便賺取些微稿費，充實一下我的扁扁荷包。
二、農工家庭子弟的生活經驗
相較於諸多出身自中產階級的道長，來自於農工家庭的我，「家徒四壁」可說是童年的深刻回憶。早期在臺南老家周邊的旱田、魚塭，在我殘存的片段記憶中，除了總是飄著推肥臭味的菜圃、密密麻麻的玉米田，還有脾氣不太好、不小心惹火時會被狂追的老黃牛以外，還有作物收穫後的控窯、灌肚伯（蟋蟀），及魚塭旁釣吳郭魚的種種農村樂趣。然而，當建商在原有的旱田、填平後的魚塭土地上，建蓋及銷售一棟又一棟造價便宜的透天厝之後，在那個經濟起飛、百業向前走的年代，老家所位處的區域，就從寧靜的郊區農業村落，轉變成喧囂熱鬧的勞工住宅區。日常生活中的街坊語彙，開始充滿了「俗又有力」的「國罵」問候語。自童年到中學時代的這些生活經驗，型塑了我人生觀的一部分，也深刻地影響了接下來的人生抉擇。
「阮欲來去台北打拼，聽人講啥咪好康的攏在那，朋友笑我是愛做暝夢的憨子，不管如何，路是自己走。」這首由歌手林強主唱的《向前走》，在1990年12月7日發行首版專輯唱片後，立即風靡臺灣南北大街小巷，也成為臺灣中南部高中、大學校園內，學子們耳熟能響、琅琅上口的「神曲」。歌詞中所描述的「來去台北打拼」，成為了許多想要力爭上流的中南部農工家庭子弟的內心願望或生命動力。同樣的，在1990年至1993年經歷高中生涯的我，更是藉由一次又一次聆聽這首歌，讓自己強化「要去台北念大學，在台北打拼，才能改變命運」的內心願望。
三、北上求學及打工經驗
1993年10月初的某日深夜11時30分許，在台南搭乘了北上的大夜班復興號列車；翌日清晨6時許，自己一人背著重重的行李袋，走出充滿現代感的新台北車站大門口。一看到忠孝西路上的高樓大廈，腦海中突然浮現：「台北、台北、台北車站到啦，欲下車的旅客請趕緊下車。頭前是現代的台北車頭，我的理想和希望攏在這，一棟一棟的高樓大廈，不知有住多少像我這款的憨子？卡早聽人唱台北不是我的家，但是我一點攏無感覺」的歌詞內容，就這樣地展開了我的大學時代。
然而，進了大學以後，才真正地發現台灣經歷經濟成長期之後，社會各階級代溝所形成的家庭教育差距，加上南北教育資源嚴重分配不均的區域落差，在國立大學的校園裡頭，尤其是第一流的大學，特別明顯。階級差距所造成的相對剝奪感，加上自己在國中時期因教師不當體罰，重賞十幾個耳光之後的聽力高頻神經受損，影響了我在講話時的口齒清晰程度，這種負面身心因素也造成了自己在大學求學生涯中，無時無刻所萌生的挫折感。猶記得，大一時去面試家教時，家長就直接以口齒不清為由，當面拒絕我；從此之後，應徵家教的打工模式，再也沒成為我大學半工半讀的選項之一。
不過，農工家庭出身的我，由於小時候有過幫忙農活的經驗，加上國、高中時期也跟家父，兩人常在過年、清明或中元的掃墓期間，在南山公墓賺過「大門8百、中門5百、小門3百」的「代割墓草、清理墳墓」費用，上成功嶺之前也在台中大雅工業區某機械工廠內，當過一個多月的黑手小學徒。種種勞活經驗，讓需要生活費及買書費用的我，選擇雖然辛苦但收入較高的夜間勞動兼職工作。最後，在加油站或麥當勞上大夜班的兼職工作，成為我大學半工半讀的唯一選項。在這樣的工作過程之中，讓我永生難忘的經驗，莫過於某寒夜中的一件事：一位開車載著小孩從補習班下課，外表年齡看起來約40歲出頭，穿著打扮和談吐氣質明顯就是中產階級的媽媽，在等待我為她的汽車加滿油、結帳的過程之中，在駕駛座上一直碎碎唸著她的國中生女兒。由於車窗沒關，這位媽媽越講越生氣，聲量大到穿著加油站工讀生制服的我，在加油泵島旁都聽得一清二楚。當我結束加油，要請這位媽媽簽單結帳付費時，這位媽媽突然手指著我，面向著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寶貝女兒說：「妳若不好好唸書，考上好高中、好大學，長大後就沒辦法像爸爸一樣在銀行工作，或像媽媽一樣當公務員，有著衣食無虞的優渥生活。最後可能就會淪落到像這位加油站的大哥哥一樣，在寒風中賺取微薄的勞工薪資。」。當時聽到這段話的我，只能將屈辱的眼淚忍住、不流下來，暗中告訴自己要更努力唸書，將來要讓自己有安身立命及更多幫助他人的能力，不能忘記這位中產階級媽媽因無心之過的話語，帶給他人的階級屈辱感。
四、職場生涯的數度轉變
事實上，自卑感及挫折感，造就了不願意向環境低頭、向命運服輸的我，在大學時期不斷地鞭策自己必須自我強化的生命動力。因此，當時就讀政治、法律雙學位課程的我，開始思考自己的未來不應只有朝向律師、司法官或法制人員這些傳統既定的路線，而是要給生命中更多選擇之路，並在機會來臨之前，做好較充足的事前準備。進而，退伍後當年即幸運考上律師的我，由於家境關係，必須立即投入職場，就展開了執業律師之路。
在執業3年多之際，我面臨了人生的第一個改變機緣，進入了總統府擔任機要職的諮議，開啟了我跟民進黨的緊密關係。入府約一年工作期間不到，隨著前老闆游錫堃先生辭去總統府秘書長，改任民進黨主席之後，原本被交辦的國務工作也停擺不前，不願每天閒閒沒事做、空領人民辛苦納稅錢的性格，讓我決定請辭離去，回歸民間重執律師業務。承蒙游錫 先生的厚愛，聘我為民進黨中央黨部的有給職法律顧問。就這樣，回歸律師身分的我，在台中及台北執業，經營人脈資源，努力賺錢償還家裡負債，接著買車、在北部置產等等，讓自己的生活變得越來越好。同時，也一直以黨中央的法律顧問，在前後五年多期間中，歷經了幾位黨主席的領導風格，伴隨著民進黨從大敗、崩潰到重新站立、茁壯成長。直到2012年中下旬，蘇貞昌先生接任黨主席之後，民進黨中央黨部未再續聘我為法律顧問。然而，也因此讓我不再具有高度政黨色彩，反而開啟了積極參與台北律師公會和關懷人權議題的自由空間，更能盡情揮灑屬於自己的人生色彩。
不知不覺之中，律師執業也超過10年了，在2013年至2016年的4年期間中，經歷過司法院人事處連續三年來電詢問我是否有意願轉任法官，主動寄送申請文件資料時，曾多次起心動念、反覆嚴肅思考的心境變化。同時，邁入40歲的人生大關後，讓我不時無刻反省自己是否真的適合從事律師行業，人生是否還有重新開始、尋求變化的可能性。坦承而言，自己確實在那段期間裡，曾經體會到人生的低潮，時常覺得自己根本不適合從事法律行業，是一個非常失敗、沒有能力的律師。然而，「318太陽花公民運動」這影響台灣甚鉅的重大政治事件，改變了我的人生，讓我重拾對公共議題的關心，也重新思考自己所求為何，在乎的核心價值又是什麼。
承蒙前台南市市長賴清德先生不嫌棄我才淺學薄，讓我擔任台南市政府法制處處長的行政主管職位，給了我一個檢視內心價值和其他可能性的機會。在擔任主管職的兩年期間內，自己重新檢視大學另一個學位（政治學士）所學過的政治專業知識，同時省思如何跟既有的法律專業知識及多年來的律師執業經驗相互結合。因此，針對南市府許多重大的政策議題，盡可能親自出席、參與討論，本於「解決問題，而非解釋問題」的基本立場，想方設法地提出具有可行性的法律意見。在法規審議的工作上，針對重大政策性質的自治條例，在學者專家的協助之下，以嚴謹縝密的態度，逐條逐案地交互討論，提醒提案的機關單位適時修正，力求提出的自治條例草案，必須符合結構嚴謹和彈性適用的雙重期待標準。針對行政救濟案件，特別是跟社會救助有關的訴願案件，也許跟過往的人生經歷有關，在處理這些案件時，總是秉持「求其生而不可得」的想法，仔細地將卷宗資料反覆翻閱，看看是否有事實認定的錯誤，或者是法律解釋上的適用可能性。訴願案件雖以書面審查為主，但遇到若干案件有所疑慮時，多年來執業經驗所造就的律師性格，也會促使自己要進一步釐清。因此，常在「強迫症」發作之下，自行騎機車或開車到案件相關現場，進行初步勘查作業，以求比對確認，進而得以助於案件事實之釐清。
以往的執業生涯中，在工作職場上，除了要重視跟當事人的互動關係，建立長久的信賴關係外，在法庭活動上，也必須重視書狀品質、訴訟技巧及法庭策略。同時，商業社團的經營、穩定人脈的開創，以及積極參與律師公會的相關會務，關懷公共事務和人權相關議題，可說是多數律師道長們在執業過程的共同經驗，自己當然也不例外。然而，擔任政務官之後，必須考量到市府團隊的整體性，以及團體作戰的重要性，更要掌握政策的走向，精準地作出政治判斷。因此，相較於傳統律師型態的訴訟律師而言，對我而言，法制處長的工作，則比較像一個需要關心時事、準確斟酌當下情勢，融入政治判斷和政策分析的「IN-HOUSE律師」。
前述的職場感受和學習過程，更要感謝法制處全體優秀同仁盡心盡力的配合及協助。事實上，自己一直將臺南市政府當作是一個提供公共服務商品的大企業，法制處長是這家企業的法務長；想要做好法務長的職務，必須透過團體合作，發揮團隊成員們的才華能力。因此，在這兩年期間內，自己始終秉持著彼此平等的態度，努力地去跟同仁們融洽相處，努力學習這些優質公務員的長處和行政經驗，不知不覺中也讓自己更加成長，獲得更多思考的柔軟性。總之，這兩年的行政經歷，其實是讓自己學習如何去調和律師執業經驗和行政管理能力的人生歷程。
五、卸下行政職務的感言
在2018年12月24日任期的最後一日中午，同仁們為我辦了一場送別餐會；而我，也在餐會即將結束時，放了一首自己非常喜歡的日文歌《手紙～拝啓 十五の君へ》（信紙：拜啟給十五歲的你），送給同仁們，以示珍重再見。就如歌詞所述：「自己究竟是誰，該朝何處前進，只要不斷地追問，就能找到答案的。波瀾萬丈的青春之海雖然險峻，仍要乘著希望之舟，朝向明日的岸邊前進吧！此刻，不要認輸，不要哭泣。覺得自己快要不行時，要相信自己的聲音，昂首闊步向前走就行了。成人後的我，也曾受過傷，而有難以入睡的夜晚，苦中帶甘，活在當下。人生的一切，其實都有意義，所以不要害怕，讓自己的夢想去成長茁壯吧！（自分とは何で どこへ向かうべきか 問い続ければ 見えてくる。荒れた青春の海は厳しいけれど 明日の岸辺へと 夢の舟よ進め。今 負けないで 泣かないで 消えてしまいそうな時は 自分の声を信じ歩けばいいの。大人の僕も 傷ついて 眠れない夜はあるけど 苦しくて甘い 今を生きている。人生の全てに意味があるから 恐れずにあなたの夢を育てて。）」一樣，這兩年的政務官職務，對於自己的人生是有意義的，也讓自己曾經有過的夢想，有了短暫實現的機會。同時，在卸任後、在家休息的這段期間內，也讓自己有足夠時間靜下心來，重新思考所欠缺的專業能力，以及未來的其他發展可能性。
最後，謹以這篇有點自傳性質的小文章，獻給我所敬重的台南律師公會所有前輩道長，也希望可以提供年輕的道長們，不一樣的人生思考方向。並祈祝各位道長們，2019年事業順利、平安喜樂、闔家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