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祺 律師
「我沒辦法再靠這樣少的薪水過活了」。
老張看著他左前方的這個體格精壯、膚色黝黑，穿著樸素灰色T恤的三十幾歲青年，情緒激動的說著，臉上滿是愁苦的表情。老張背後是一大片的落地窗，陽光透過明亮清澈的玻璃照射進來，把會議室內照得明亮，天花板的空調出風口吐出微微的涼風，這會議室的氣氛卻頓時僵住了。
這個名叫博展的青年，他是在七年前應徵至這家全國知名大企業的C公司擔任包裝工，他的工作內容，顧名思義，主要就是把公司生產線上所生產出的貨品進行貨品包裝作業，以供儲存或出貨。應徵時的面談，主管告訴他，這個部門的人員需輪日夜班，須加班，有加班費，輪到夜班時還會另有額外的六、七千元的夜班津貼。當時他已有穩定交往多年的對象，底薪加上加班費及夜班津貼，可是一筆豐厚的薪酬，如果能得到這份工作，他心中盤算著，小惠一定會答應他的求婚，幸福的景象已在他腦海中浮現，他在應徵的面談結束前一再的向面試主管確認薪資的項目金額與加班輪班的情形，然後過了一週，他接到C公司寄來的錄取通知，要他在指定日期前回覆是否接受以及若願意接受的話，應在另一個指定日期向哪個單位報到。
他興奮都來不及了，哪有不接受的道理，更令他高興的事，小惠也接受了博展的求婚，他一面忙著適應新工作，一面忙著與小惠籌備婚事的各項瑣碎細節，但他一點都不覺得累，老張可以想像博展當時心中充滿歡喜，臉上盡是容光煥發的笑容，幸福快樂的日子過得如溪水流過般挺快的。
「從去年開始，公司就沒再讓我輪夜班，連加班機會都沒了，每月只領底薪二萬五千元，我還有二個小孩，老婆是全職媽媽親自帶小孩，一家四口人，靠兩萬五千元的底薪根本過不下去」，博展從喉嚨發出略帶沙啞的聲音說著。
老張左手挪一挪鼻樑上的黑框眼鏡，望向博展，問道：「那你之前可領多少薪水呢？」「以前，加班機會多，每週甚至每日都有加班機會，只要組長說哪一天要加班，我都是一口答應，再加上輪夜班時額外的夜班津貼，算來平均都有四萬元以上」。
老張一面聽著，一面搖起他手上的筆桿在他的雜記本上塗塗寫寫地記錄下只有他看得懂的符號，然後望著博展微微地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平日省吃儉用的，所以每月都能存些錢。可最近一年，公司都不給我加班，也不讓我輪夜班，少了加班費和夜班津貼，薪水差了一大截，這一年來，靠著之前幾年存下來的積蓄，才能渡過，但我的存款也快用光了，再這樣下去，我就得借錢渡日了」，博展握緊他的拳頭，一面說著一面敲擊桌面「碰碰碰」地發出聲音。他瞬間發覺太激動了，鬆開拳頭，把手縮回去。「哦！瞭解。請問你的具體訴求項目是什麼？」老張用溫和的語氣問博展。
老張是局裡的調解委員，局裡遇到有勞工與雇主間發生勞資爭議需要調解時，例如積欠工資、加班費未給足、工作中受傷或被公司解雇等等發生勞資爭議事件，通常都是由勞工申請調解，但也有少部份是雇主一方主動申請調解，這時候局裡就會安排調解委員進行勞資爭議調解。
局裡的調解委員當然不止老張一人，調解委員名簿上有數十人，今天這件由博展申請的勞資爭議案件剛好由局裡輪派到老張進行調解。
博展接著道：「我的訴求是請公司現在就讓我恢復輪夜班，不然就請公司資遣我」。
坐在博展對面的是一位身著藍色套裝，皮膚白晢，年齡似乎比博展大幾歲的女士，神態嚴肅但透露出精明幹練的氣質。
老張把眼光望向了他右前方這位代表C公司出席今天這場勞資爭議調解的鄭小姐，她是C公司人資處的人資管理師。
人資管理師是目前很夯的一種職務，主要負責處理企業內的人力資源管理，有四大項目：「選訓用留」，亦即包括「人才招募、遴選與任用」、「績效管理與訓練發展」、「薪酬管理與員工福利」、「員工關係與留才管理」等工作範圍，這些範圍又包含更多的細節項目，是很專業的工作，有專門的人資管理師認證機制，但僅限於資深的人資管理人員才能參加人資管理師的訓練及認證，通過認證後薪資當然也會三級跳，但只有大型企業的人事部門才會聘用具人資管理師資格的專職人是管理人員，小型企業大都還沒有能力聘僱人資管理師來處理公司的人資事務。
博展已經把他申請勞資爭議事件的事實與訴求做了陳述，現在，該輪到由代表C公司出席調解會的鄭小姐來回應了。
鄭小姐眼光先望向老張淺淺地點點頭，然後神態嚴肅地將眼光投向博展，說道：「博展，這一年來，你沒有輪夜班，也很少加班，薪水領的比以前少，沒錯，這些公司都有資料可以查的。但是，你有沒有發現，在你包裝部門這一區的同仁，這一年來，不只是你沒輪夜班，很少加班，你同一區的同事，也沒有輪夜班，加班也變少了」。
老張心裡嘀咕著，心想這一年來是景氣突然變差了嗎？
博展直視著鄭小姐，脫口而道：「可是當初我在應徵進公司時，就有約定我可以輪夜班的啊！」
鄭小姐清了清喉嚨，說：「博展，你在公司做七年了，這一、兩年來整個大環境的變化，難道你不知道嗎？」
老張心裡「嘿」了一聲，想說她所謂的大環境的變化是不是又要說是「一例一休」害的，這種老掉牙的藉口他這一年來可聽多了。
原來，除了軍公教人員是週休二日，勞工並不適用週休二日的制度，按照勞基法舊條文的規定，勞工每七日應休息一日作為例假，每日正常工作時間八小時，每二週工作時數八十四小時，而這個規定 延伸出一個難題：以一天工作八小時計，則每二週需工作10.5天，這個0.5天是指四小時，如果折算成一週平均的話，等於一調需上班5.25天，這個0.25天是指二小時，但不論是每二週產生的0.5天或是每一週產生的0.25天這種畸零數，都會造成工作排班的困擾。試想，如果你是勞工，每二週有一天只去上班四小時或每週有一天只去上班二小時，對你而言，你那天還是上班日，不是休假日，很難安排其他活動；又試想，如果你是老闆，遇到員工每二週有一天上班四小時或每一週有一天上班二小時，你會覺得不好管理，而且浪費，你會想方設法在那一天把員工留下來上一整天八小時的班，但要不要給加班費，要的話該怎麼算，在當時沒有明確規定，造成在適用上產生各種混亂現象，也是一大問題。因為減少工時是政府勞工政策的一個大方向，所以從2017年開始勞工也有週休二日的制度，勞基法新規定：勞工每七日中應休息二日，其中一日為例假，一日為休息日，這就是俗稱「一例一休」。而配合「一例一休」的新制度，勞基法還新增規定：雇主要勞工在一例一休的休息日加班的話，需付出比一般假日加班更高額的加班費，而且休息日加班四小時以內者，以四小時計，加班超過四小時而在八小時以內的話，以八小時計，加班超過八小時而在十二小時內者，以十二小時計，被戲稱為「做一給四」，除此之外，勞工每年的特別休假一般俗稱年度假或年假日數也小幅增加。本來是立意良善的制度，但「一例一休」實施後，不論是企業或是勞工，都罵聲連連，企業大喊人事成本增加，排班困難，而勞工 怨嘆看得到吃不到，因為星期六休息日公司不敢給勞工加班，避免付出太高額的休息日加班費。因此，一例一休實施一年後，又進行一次小規模修法，讓休息日加班以實際加班時數計算，不必做一給四。這中間的歷程及法規細節，老張是很清楚的。
但這次，老張猜錯了。「你真的不知道嗎？」鄭小姐眼睛睜大目光直射至博展，而博展的眼神 不敢與鄭小姐的目光交鋒，頭微微地偏向右方去，不願答覆鄭小姐的這個問題。
「鄭小姐，有話請直說無妨，但重點請聚焦在今天勞資爭議的訴求上」，老張怕氣氛僵持不下會沒完沒了，適時的提醒鄭小姐別離題了。
「其實，公司這一年來的訂單沒有減少，產量也近滿載，這你都知道」，鄭小姐眼神放緩和地說道：「是自動化。趨勢就是自動化，公司不斷地購進新機台，為的就是提高自動化程度」。
老張心裡「喔」的一聲，仔細地聽著。
「而包裝部門的工作，都可以讓更先進的機台來做，當然也不是全部都可由機器來做，人工還是很有需要的，但機器可以多做一些的，人力就可以少做一些，這個道理你應該懂的」，鄭小姐吸了一口氣接著說：「所以包裝部門就不需要員工加班也不需要員工輪夜班了」。
老張想起最近看過幾本書與雜誌都在討論自動化與AI人工智慧會導致就業狀況的大變化，更提到有哪些職業會在未來一、二十年被具有AI人工智慧的機器逐漸取代，一般人以為需具備「創造力」或「社交智慧」、「辨識和操控能力」的職業不易被自動化所取代，但實際情形並非如此，根據一些研究，大部分的行政事務工作，會逐漸被具AI人工智慧的機器取代，而且，不只是服務員，就連漁夫或洗碗工等體力勞動工作，也是有很高的機率被取代，甚至連會計師助理、律師助理等腦力勞動的工作，也有機會被取代，更令人驚訝的是，美國的一家軟體公司研發出一套法律AI系統，2018年與美國知名的大學合作一項研究，讓20名人類律師與法律AI程式比賽，結果發現AI與人類律師相比，AI的法律工作準確度更高、速度更快。一想到這些就會令人不安。
鄭小姐接著說道：「但其他生產線上的部門，還是有很多機會有加班與輪夜班。根據我手上資料顯示，你最近曾經向你部門的課長反應過，你想要多加班多輪夜班，而李課長也有跟你說明目前包裝部門的工作已經不需要加班與輪夜班，他也有建議你可以申請轉調至生產線上的部門，那裡目前還有缺，會有許多加班與輪夜班的機會，不過，我還沒有發現你有來申請改調部門」。
「申請改調部門很困難啊！」博展接著說：「公司也沒有公告說哪個部門缺人可由員工申請改調，而且我聽課長說，申請改調成功後，還要接受一個月至三個月的訓練課程，然後要通過公司內部的技術資格證認，才能正式改調新職，所以能不能改調至生產線上，能不能通過訓練及內部認證，對我而言都是未知數，一切都不確定，妳要我怎麼辦？」原來，C公司的產品有一大部分是外銷歐美先進國家，為了維持國際上的競爭力以及符合外國客戶的要求，C公司每一個生產與管理環節都需專業化，所以每個部門的員工都需具備該部門員工應有的能力，而這種能力需要有一定的訓練與內部認證的。
博展吞了一下口水，又接著說：「所以我才要求，如果公司不能讓我輪夜班的話，那就請資遣我」。根據相關法令規定，以博展在C公司工作年資七年的情形，如果公司要資遣博展的話，依法要給予他相當於三個半月月薪的資遣費以及一個月月薪的預告工資，並發給他一張非自願離職證明書。因為博展最近這六個月都只領底薪而已，所以資遣費加上預告工資粗估約十一、二萬元左右，這種金額對C公司這種市值千億的大企業來說，宛如九牛一毛，而博展拿到公司發給的非自願離職證明書後，在符合一定條件下，可以向勞保局申請失業救濟金，正式名稱叫失業給付，以勞保最近六個月的平均投保薪資的百分之六十計算，最長可以領取六個月失業救濟金。這些規定，老張心理是清楚的。
但基於職責所在，並確保博展瞭解利弊，老張還是把有關資遣費、預告工資、失業給付等相關規定與計算方式再講解一下，然後再以疑惑的眼神望著博展問道：「你確定你的意思是希望公司資遣你嗎？你有考慮過將來能找到如你意的工作嗎？」能不能找到另一個好工作，本來不歸老張管的事，老張是想到博展還有二個小孩，妻子是全職媽媽，一家四口就靠博展一人工作維持家庭經濟，而C公司畢竟是大企業，目前也未聽聞有什麼經營危機，一動不如一靜，繼續待下去不失為一個好選擇，所以忍不住這麼問他。「那也沒辦法啊，至少能先拿到一筆資遣費，可以讓我撐一段時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博展無奈地說。
「鄭小姐，請問公司有考慮資遣博展嗎？」調解程序進行了四十分鐘了，也該準備收尾，老張因此直截了當的問。本來，法律有規定，勞工在某一些特定條件下，可以不必事先預告就單方面跟雇主終止勞動契約並且請求雇主支付資遣費，在工運界將這戲稱為「員工開除老闆」，是哪些特定條件呢？例如公司不依照勞動契約支付工資、公司對按件計酬的員工不給予充分的工作，或者是公司有違反勞動契約或勞工法令致有損害勞工權益的情形等等，但C公司並無上述情形；至於博展提到的公司最近一年加班變少、未讓他輪夜班這二件事，依法而論，公司並無違法也無違反勞動契約之處。
因為按照法律的規定，是雇主在有使員工加班的必要時，須經員工同意，才能延長工作時間，雇主不能強迫員工加班，但雇主也無義務非得讓員工加班不可。而輪夜班這事，顧名思義重點在「輪」字上，先要有夜班的需求，才需去「輪」，若無夜班的需求，自無夜班可輪。
而且，鄭小姐剛剛也對此提出說明，在聘用員工時，公司對新進員工都要簽署服務約定書，而服務約定書上也明確記載公司得按員工的知識、技能、經驗、工作表現、健康狀況及營業上的需求，調遷或調整員工的職務、職位及工作地點，服務約定書上並沒有載明約定一定會輪夜班或加班，鄭小姐還當場拿出博展到職時親筆簽署的服務約定書，博展也不否認這是他親筆簽名，只嘟嚷的說當初應徵時面試主管明明有說一定有加班一定有夜班可輪，但究竟是哪一位面試主管說的，博展也說不出來。但是，C公司如果願意應博展的要求主動資遣他，這事就好辦了。
鄭小姐直了直腰，揚一揚眉說：「目前我們公司沒有打算資遣博展，因為博展在公司的包裝區工作表現正常，包裝區仍有人力需求，公司的生產線上以及其他部門，也有一些缺員需招募新員工，如果博展不喜歡目前的工作單位，公司有讓員工申請改調部門的機制，就像我剛剛提到的，在生產線上的部門仍然有缺員，這些職缺目前是有加班及輪夜班的機會，博展你可以申請改調，但仍然需先經訓練及通過公司內部的技能認證才行」。
看來本件勞資爭議案件，雙方無法達成共識。老張問了一句：「博展，鄭小姐說公司沒打算資遣你，那你有何打算？」博展頓了一下，微微地搖著頭說：「那我只好再繼續待下去了，畢竟我還得工作養家」，預料中的答覆。「本件勞資爭議調解不成立」，老張宣布散會。
他起身向博展與鄭小姐微微點頭，目送二位離開會議室，然後自己整理及收拾一下文件，也離開會議室，搭了電梯下樓，步出這棟充滿現代感的大樓大門。外面一片明亮，正是秋高氣爽晴空萬里的好天氣，老張感到心情一陣舒暢，緩緩地步行到停車場，打開他的車門，剛好一陣涼風吹襲過來捲起幾片枯葉飄在他平日穿慣的乳白色薄外套上，他有感而發想起一首詩句吟了起來：「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然後他再用手撥開外套上的枯葉，低頭進了車艙，發動了車子，車輪緩緩的轉動。隨著車子行駛老張心裡卻突然閃過一絲的憂慮，他想到他心愛的兒子媳婦去年剛生下一對可愛的雙胞胎，最近小倆口商量著等到媳婦育嬰留職停薪假期滿後，要辭去工作在家當全職媽媽照顧二個小孩，到時候經濟負擔將全在兒子一人身上，兒子在北部的科技公司上班，待遇雖是不錯，但萬一如果公司營運狀況有什麼變化的話，會不會被削減薪水，萬一真的有那麼一天薪水被減了，則兒子的育兒房貸保險及其他各項家裡的開銷加起來是一筆大數目，是否應付得來，而老張再過幾年也想退休了……，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叭」的一聲，被後面一台車按的喇叭聲驚嚇到，回過神來，原來路口的紅燈早已轉為綠燈了，油門踩一下，車子直驅向前，打開車上的音響，播放著他最愛的巴哈的大提琴樂曲，煩惱先 在腦後，往下一個目的地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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