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辭漢全身計，范蠡歸湖遠害機。
樂山樂水總相宜，君細推，今古幾人知。
◎陳清白 律師
中秋連假過後，為了選總統長考了許久的郭台銘，終於下了決心，宣佈不選了。這個消息相當震撼，出乎許多人意料之外。
沒想到更意外的還在後頭。前副總統呂秀蓮女士，也趕在這個時候，向中選會繳交了100萬元的保證金，準備以連署的方式，問鼎下一屆的總統寶座。
呂女士，今年75歲，台大法律系畢業，美國哈佛大學法學碩士，曾任中華民國第10、11屆副總統、民進黨代理主席、桃園縣長、立法委員，是知名的婦權與台獨運動工作者，曾經因為美麗島事件鎯鐺入獄。
在台灣像呂女士這樣功績彪炳的婦女並不多見。去年的台北市長選舉，她還興致勃勃的參加了民進黨的黨內初選，準備再展長才。無奈，民調成績不佳，失去了代表民進黨出征首都的機會。最後，也因為不滿民進黨黨內的政治風氣，一氣之下，痛罵了民進黨一頓之後，退黨拂袖而去。呂女士到了這把年紀，還有志在天下的雄心，實在令人敬佩。只是時不我予，免不了讓人泛起一股英雄遲暮的悲涼感覺。
看到呂女士要選總統的消息，我正在吃著中秋節沒吃完的「伍仁」月餅。這種月餅，以前很普遍，現在就比較少見了。沒想到嘴裡吃著吃著，往事卻悄悄浮上心頭。
民國63年間，我在台南一中就讀。我們學校，因為勝利路從中間穿過，因此校園分成了本部和分部兩個區域。勝利路這條街，有著各行各業的店面，是南一中和成大學生天天都會出入和流連的地方。
某一天晚上，我在勝利路吃完晚飯後，突然感到內急，便向街面的一個店家借用廁所。這間店是家糕餅店，因時值中秋節前夕，因此店裡的櫃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月餅，地上也堆滿了盛裝月餅的空紙盒。
我上完廁所後，出店門前，很有禮貌的跟看店的老闆娘道了聲謝。這時，老闆娘逮住機會，開始向我推銷起他的月餅。對話中，我仔細端詳著她的容貌和穿著。她的個子不高，約莫五十歲上下，穿著一件暗紅提花的舊旗袍，外面罩著一件白色的針織披肩，頭上則梳著高高的髮髻，脖子和耳朶上掛著珍珠項鍊和耳環。那副模樣，就像是電影「上海灘」裡所出現的30年代的中年婦女。
老闆娘的店裡沒有半個客人，看起來生意並不好。但她還是很賣力的跟我介紹，說他們的月餅是正宗的蘇杭口味，是上海鼎鼎有名老牌的「皇后月餅」。她怕我不信，便從玻璃櫃裡拿出了一盒讓我瞧瞧。那盒月餅，在我看來，和我們鄉下小店賣的沒有什麼兩樣。盒子上糊著一層透明的玻璃紙，隔著玻璃紙可以看到月餅排排坐的樣子。月餅上還貼有一張閃閃發亮的圓型紙卡，上面寫著「伍仁」兩個字。此外，餅與餅之間，還塞著一些五顏六色，捲捲皺皺像是一團毛線，用來防止月餅互相碰撞的絲狀玻璃紙。
那時，我才只是一個16歲的高中生，離家在外求學，身上沒有什麼錢，因此，就算想要吃月餅，大概也只會買個一兩個解解饞，不會買一整盒。最後，生意沒做成，我帶著靦腆的表情匆匆逃離了那家燈光昏黃、壁紙駁落，就連人看起來都是舊舊的糕餅店。
這件事我一直記在心底，等到年紀漸長，我才恍然大悟，為什麼這家店生意不好的原因。原來，那時比較乾澀的蘇式月餅已不流行，取而代之的是，餅皮油亮酥潤，內餡飽滿豐盈，同時還包了好幾個鹹蛋黃的廣式月餅。
一家久未裝修的老店，一身老派裝扮的老闆娘，一種傳統而未與時俱進的老口味，這麼多個老元素結合在一起，難怪她的產品，會在新時代的浪潮中被淘汰。現在市面上所賣的月餅，除了傳統的綠豆椪、蛋黃酥外，大體上還是以廣式的居多。你想要吃個伍仁、椒鹽這一類蘇杭口味的糕點，沒多跑幾家店，恐怕是辦不到的。
從呂前副總統宣佈競選總統，聯想到記憶中的上海皇后月餅，我不禁感嘆，再了不起的豐功偉業，再閃耀的繁華盛景，都不免會隨著時光的推移而褪色飄零。皇后月餅再有名，畢竟也是舊時味，除了幾個懷舊的人之外，恐怕很難再吸引口味多變的現代人的青睞。上海來的老闆娘，沒有查覺到皇后月餅已經過時，還一個勁的陶醉在往日的榮光裡，年輕的顧客，怎麼會不急著逃離？
按慣例，在文前我都會放上一首詩，呼應文章裡所寫的東西，但這一回我選的不是詩，而是一首元朝雜劇作家白樸所寫的散曲：「張良辭漢全身計，范蠡歸湖遠害機。樂山樂水總相宜，君細推，今古幾人知。」
這首散曲的名字叫「知機」，就是「明白時機」、「識時務」的意思。這裡頭引用了兩個歷史故事。頭一個說的是張良。楚漢相爭時，張良是輔佐劉邦成就帝業的大功臣，當天下平定以後，張良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因此毫不眷戀的告別權位，離開朝廷，一個人專心修道去了。另一個則是范蠡。范蠡是幫助越王勾踐復國的重要謀臣，當吳國滅亡之後，范蠡也明白要與勾踐共患難易，共享樂難，因此斷然拋棄得手的富貴，帶著西施遠走高飛，泛舟於五湖之上。
張良、范蠡功成身退，在作者看來，是保全身家的明智之舉，因為朝堂裡，除了臣子與臣子之間的權力鬥爭外，還有君臣之間的猜忌。例如，與張良同樣是開國元勳的韓信，後來就因為功高震主而被殺。而與范蠡同朝為官的文種，也因為捨不得眼前的榮華富貴，不聽范蠡的忠告，戀棧不去，結果，被勾踐賜劍自盡。二者都應了古人所說：「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那句老話。
但話又說回來，有人星夜趕科考，有人效命赴沙場，為的又是什麼？還不就是那些誘人的權力與富貴。這些東西，一旦到手了，說放棄就放棄，談何容易？雖然作者說：「樂山樂水總相宜」，意思是，不做官以後，改變個生活方式，悠遊林下，移情山水，遠離煩惱，不也是很快活嗎？但沒有擁有過權力，哪能體會權力的滋味，一個人站在權力的高峯，享受慣了別人左擁右簇的奉承，突然間，從中抽身而退，自此過著平淡寂寞的生活，這種改變，有幾個人能做得到呢？故而散曲的結尾才說：「君細推，今古幾人知？」意思是：仔細想想，功成身退的道理，有幾個人能夠真正了解呢？
功成身退，究竟是消極的態度，還是積極的智慧，各有各的解讀。就拿美國的開國總統華盛頓來說，1796年，他在第二屆的總統任上，就主動表示，不再競選連任下一屆的總統。那時他的年紀還不滿65歲，而美國的憲法也沒有規定總統可以做多久。因此，以他的聲望，還有他對國家的貢獻，想要繼續幹下去，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但他毅然拒絕了眾多擁護者的好意，決心歸隱田園，回到他的弗農山莊，和老妻過著與世無爭的清靜日子。華盛頓於即將退位時，發表了他著名的告別演說，其中有三個重要事項，叮嚀繼任者務必堅守：
1.以國家為重，多想國家利益，不要只為自己的州打算。
2.以大局為重，不要為自己黨派的利益影響政府的決策。
3. 在歐洲各國的亂局中，獨善其身，不要介入，且要時時防範。
華盛頓功成身退，不但保全了自己的令名，也為後人提供了政治揮灑的空間。這麼多年來，美國人沒有忘記他，他們以他的名字為首都命名。也為他立碑並訂定紀念日，年年追念。這位偉大人物，雖然已不在人世，但永遠活在美國人民的心中。
據說，呂前副總統為了這次參選的事，曾去拜訪陳水扁前總統，想要聽取他的意見。陳前總統對此告訴她說：「天年已過」，意思是叫她不要強求。但顯然呂副總統並沒有聽進去，還是決定奮力一搏。陳水扁說的「天年已過」，道理再淺顯不過，那是一種自然法則，就像四季輪迴一樣，再美麗嬌艷的花朶，一旦過了花期，自然會凋零萎落，政治生命，何嘗不是如此？
我想呂副總統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她天生雄才自負，只要有三寸氣在，哪怕被年輕的一代戲稱為「祖母綠」，她依然不會甘心雌伏，輕易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