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晚羅衫適體輕 買舟廿日渡安平
旌旗簇擁天妃過 茶果香花夾道迎
◎陳清白 律師
武漢肺炎疫情稍緩，旅遊的人潮出現了，各地暫停舉辦的媽祖遶境活動也恢復了，相較於許多還在封城的國家，台灣似乎活在不同的時空裡。
台灣媽祖遶境的規模，以大甲鎮瀾宮為最，不僅行之有年，而且遊行時間最長，參加人數最多，每年三月，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人人都為之瘋狂。
媽祖原本是討海人的守護神，但因神蹟顯赫，加上行銷有術，現在已成為百姓普遍的信仰。求財的找媽祖，求平安的找媽祖，連打官司的，也拜託媽祖幫忙。
台灣迓媽祖的活動，最早始於安平。據傳明永曆十五年（西元1661年），鄭成功攻打台灣，大軍從金門料羅灣出發前，部隊裡有阿兵哥自福建省莆田縣的湄州嶼請來了三尊媽祖神像作為軍中的守護神。這一役，鄭軍大獲全勝，趕走了荷蘭人，自此，鄭軍部眾便在安平建廟奉祀。
清康熙二十二年（西元1683年），施琅率軍攻打台灣，在征討澎湖時，大軍彷如神助，毫不費力就順利的登上了媽宮澳。這時，澎湖的馬公已建有媽祖廟，施琅到廟裡拜謁時，看見媽祖神像所穿的袍服，下半身都濡濕了，而神像臉上，也還殘留著汗水，這時施琅才頓悟，他能順利登岸，都是媽祖的功勞。
神奇的還不只是這樣。本來媽宮澳有一口井，只能供附近村民百來人飲用，但登岸那天，施琅的大軍有數萬人之眾，這口原來不敷飲用的小井，忽然湧出甘泉，汲之不盡，用之不竭，解除了軍中缺水之苦。
收了澎湖，下一個目標就是台灣。當施琅大軍抵達鹿耳門外海時，本來船是擱淺在沙洲走不動的，但忽然沒來由的海潮大漲，冥冥之中似乎有神明在暗助，讓船隻順利在鹿耳門登陸。這些神蹟，經施琅上摺奏報以後，朝廷特別派人到媽祖的故鄉莆田湄州去致祭，並將自明朝永樂7年以來就封為「普濟天妃」的頭銜，一升了一級，加封為天后。
如前所述，在施琅收復台灣之前的康熙七年（西元1668年）鄭軍就在安平興建了「天妃宮」，位置就在現在的石門國小這個地方。
清光緒二十一年（西元1895年），日本據台，有一幫來不及逃掉的清兵，藏匿在安平的天后宮。這些官兵，被日軍發現，遭到屠殺，總共死了56人。日本人將這些屍首，挖坑掩埋在廟的後面，據說，每當夜深人靜時，就會有冤魂出現，鬼影幢幢，鬼聲啾啾，使得當地的居民害怕不已，自此，再也沒有人敢去這個地方燒香禮拜，慢慢的，安平天后宮的香火冷落，廟宇就自然荒廢了。
昭和十四年（西元1925年），已成為廢墟的天后宮被日本人拆除，在原址興建了安平公學校，也就是現在的石門國小。而現在位於安平古堡旁的天后宮，乃是民國五十五年（西元1966年）西門國小（日據時期的安平尋常小學校）搬走以後，在原址所重建的。
除了安平的天后宮，台南還有許多有名的媽祖廟，例如：位於南區的鹽埕天后宮，中西區的媽祖樓天后宮、開基天后宮、大天后宮，安南區的鹿耳門天后宮、土城聖母廟等等。
這些天后宮，大都為後來所興建，其中比較有故事性的，是位於武廟旁邊的大天后宮。
大天后宮原來不是廟，是明寧靖王朱術桂王府的「一元子園亭」。
話說康熙二十二年（西元1683年），施琅領軍攻克台灣，鄭成功的孫子鄭克塽上表投降。身為皇室貴冑的寧靖王朱術桂不願投降受辱，在大堂上自縊身亡，而他的侍妾袁氏、王氏、香姑、梅姑、荷姐也一一於內室上吊殉節，這五位女性就是後人所稱的「五妃」，死後葬於寧南門外南郊的桂仔山（又稱鬼仔山），也就是現在五妃街的五妃廟裡。這座廟宇很特別，前面是廟，廟後是墳，終年遊客如織，祭祀不斷。供桌上，除了供品以外，還擺了五份胭脂水粉，外帶五瓶的明星花露水，方便她們在另一個世界裡，也能好好的整理姿容。五妃廟的大門上掛著一幅對聯，上面寫著：「王盡丹心妃盡節，地留青塚史留芳」，看了令人唏噓不已。
寧靖王的王府，一下子死了那麼多人，已成為凶宅，再也不適合居住，也沒有人敢居住。因此隔年，即康熙二十三年（西元1684年），施琅乃上奏朝廷，改為天后宮。現今，廟宇香火鼎盛，信眾絡繹不絕，誰能想像幾百年前，這裡是座王府，而且還有倒楣的末代王爺死在這裡。但如果你在參觀時仔細一點，不但可以發現廟後依然奉祀著寧靖王的牌位，上面寫著：「本菴宅檀樾明寧靖王全節貞忠朱諱術桂神位」，同時，廟中也立有施琅「平台紀念碑」一座。成王敗寇，一視同仁，百年之後，俱成古人，想來不覺莞爾。
文前的詩，是前清進士，也是府城名士許南英，收錄在他的大作「窺園留草」裡的一首台灣竹枝詞：「春晚羅衫適體輕，買舟廿日渡安平，旌旗簇擁天妃過，茶果香花夾道迎。」意思是：晚春時節，輕著羅衫，坐著小舟趕赴安平去看三月廿日的迓媽祖活動。在迎迓的陣容裡，旌旗林立，簇擁著天妃的神轎，走過大街小巷。而兩旁的民眾也都擺上了香案，以鮮花素果來相迎。
由以上詩作，可見安平迓媽祖陣容之盛。除此之外，「安平縣雜記」「風俗現狀」一目中對此亦有紀錄：「安平迎媽祖，是日（農曆三月廿日）媽祖到鹿耳門廟進香。回時，莊民多備八管鼓樂詩意故事迎入遶境，喧鬧一天，是夜，禳醮踏火（俗稱過火），演戲熱鬧，以祈海道平安之意。一年一次，郡民往觀者幾萬，男婦老少，或乘舟、或坐車、或騎馬、或步行，樂遊不絕也。」如今，展卷閱讀，往事如在眼前，令人不禁發思古之幽情。
除了遶境，還有「擲炮城」的遊戲。連橫所著「雅言」裡有說：「安平迎神之夜有『擲炮城』之戲，架竹為櫓，高近二丈，上置炮城，擲者以鞭炮燃火投之，如中炮城之引心，則萬雷齊發，火光四迸，內有火鼠，蒼黃奔竄，觀者逃避，歡呼拍掌，亦一快事。」
這種遊戲，在我小時候家鄉廟裡酬神演戲時，也經常舉辦，但未曾見過有所謂的「火鼠」。連雅堂先生既謂：「蒼黃奔竄」，則表示此鼠是活的，否則如何遇火奔竄？但炮城通常是紮竹為架，以紙糊貼而成，活生生的老鼠放入其中，怎麼可能不咬破炮城而事先逃跑？這些事蹟，雖然見諸史料，但疑惑仍在，不知有誰能代為解開謎團？
在前文「安平縣雜記」裡載有：「莊民多備八管鼓樂詩意故事迎入遶境」這麼一句話。「八管鼓樂」容易了解，指的是八音南北管的樂團，但「詩意故事」指的又是什麼呢？
這件事要從台南的一句俚語說起。早年台南民間流傳著一句話叫：「安平迎媽祖—百百旗（無旗不有）」這裡的「旗」字和無奇不有的「奇」字，台語同音，俚語取其相關，表示陣頭裡的彩旗五花八門，什麼奇怪的造型、顏色都有，也就是「無奇不有」的意思。
關於這些「旗」的造型，史學家連雅堂先生的「雅言」裡提到：「台南奉迎天后，綢緞商之以綢緞製旗者無論矣，而金銀商亦以金銀製旗或以金銀環綴而成，光彩奪目。於是五穀店、材木店、餅店、香店，各以其物作旗，五花十色，炫煌於道，真是『無旗不有』」。
而「詩意故事」就在所裝置的藝閣裡，連橫先生見迎媽祖時雖然藝閣很多，但通俗平凡，毫無創意，因此代為設計。例如綢緞商，以「天孫織錦」的故事為題，藥材商以「韓康賣藥」為題，香舖以「紅袖添香」為題，茶舖則以「樵青煮茶」為題。不僅如此，藝閣所用的材料，都以各自販賣的商品來佈置點綴，一個藝閣所花的費用，有時高達三、四百金，足以購買一甲多的良田。所以一時之間，觀看者達數十萬人，同時還設有審查委員加以評比，得獎的作品，還頒發金牌獎勵。這樣的熱鬧景況，在當時可謂冠絕全台，不但別具特色，也充滿文化內涵，和現在各地的媽祖遶境活動，大量鳴放鞭炮，污染空氣，有時還為了搶轎，大動干戈，勞動警方維持秩序相比，真是判若雲泥。
小小的一個安平，為什麼迎媽祖活動會這麼熱鬧呢？原來在清朝年間，安平為台南唯一的港口，清咸豐八年，清廷和英法等國訂定了天津條約，開放安平為通商口岸後，洋商紛紛到此設點，商務盛極一時。此外，安平居民幾乎全靠討海為生，素來就極為崇拜媽祖，因此才形成了無比熱鬧和華麗的迎媽祖文化。
但好景不長，日本據台後，日商為了獨佔商機，驅逐洋商出境，並且增闢了高雄、基隆兩港，再加上安平港日漸淤塞，無法進出大型船隻，種種因素，使得安平逐漸沒落，而安平的迎媽祖活動，也在缺乏經濟的支援之下，一年不如一年，最終走上停辦的命運，只留下「安平迎媽祖—百百旗」的美麗傳說。
媽祖遶境活動，在媒體的宣傳和政治人物的推波助瀾之下，一年比一年熱鬧。然而，每當看到電視上播出人山人海的盛況時，我不禁會想，它的意涵究竟是什麼？是帶媽祖娘娘出來玩玩？還是為了創造商機？或者是為了保國安民？還是生活太鬱悶了，借著活動大家出來宣洩一下情緒？總之，我猜不出原因來。也許下次我需要親身去體會一下，才能了解，為什麼這麼多人不畏酷暑，可以陪著一頂神轎，走上九天八夜，幾百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