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雀台址頹無遺 何乃剩瓦多如斯
文士例有好奇癖 心知其妄姑自欺
◎陳清白 律師
近幾年來,不時的在電視或網路上,看到許多鑑定寶物的節目。許多家有「寶貝」的市井小民,甚至自詡為收藏家的人士,都樂於獻寶接受挑戰,希望藉由鑑定人的慧眼,來證明自己當初淘寶時沒看走眼,也期待真的就此一夜致富。
有個大陸鑑定節目,讓我印象深刻。鑑定的情形是這樣的:投影布幕上,秀出一副張大千寫的對聯,對聯裡不可免的,當然有大千居士的落款和鈐印。負責鑑定的專家事先有沒有看過原本,不得而知,只見他單就布幕上所呈現的畫面,指手劃腳,口沫橫飛,講了一些不著邊際的形容詞,像是「鐵劃銀鈎」、「筆力遒勁」等這類的話,就斷言這副字是真蹟。
可是依我看,這副字雖署名為張大千,但用筆稚嫩拙劣,完全不像大宗師的大作。雖然節目強調它是張大千早年的作品,所以字跡和簽名,和晚期所見有很大的不同。但啟人疑竇的是,張大千早期的作品,包括書法和畫作,到底留下來多少?誰也不知道,反正張大千已作古多年,用「早期作品」來掩飾和晚期的差異,正是最好的藉口。但不管他的作品是哪個時期的,張大千成名甚早,畫既名揚四海,書法功力當然也不差,所謂「書畫同源」就是這個道理。有時候寫的字,看似樸拙,其實難掩功力,這裡頭全是歲月的積累,可謂鐵杵磨成繡花針,絲毫沒有速成的可能。所以那副死無對證的字,在我看來,一點都不像張大千,也根本無法證明它是張大千早期的作品。但專家信誓旦旦,一口咬定,讓委託鑑定的人,喜不自勝,樂得久久合不攏嘴。
另一項鑑定作品則是,既是文學家、考古學家、書法家,又是詩人、思想家、歷史學家、劇作家的大陸早期知名文人郭沫若寫的一副字。這副字筆力蒼勁、風格獨特,一看便知是郭沫若的字,他的字要學得像不容易,北京故宮神武門上所題的「故宮博物院」幾個大字,就是郭沫若的大作。這幾個字,其中的「宮」字,寶蓋頭的那一彎勾,寫得比我們慣寫的來得誇張,幾乎快成了四方形,這就是他的特色。這副字依我看,應該不假,因為鑑定作品裡,就出現了這個特徵,而且非常自然,絕非刻意模仿可成。
說到書法,尤其是行書,要模仿他人寫到神形俱似,絕非容易,沒想到專家一開口,就說這副字是假的,他沒說明理由,只說這副字有股「邪氣」,因此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假的。我當下驚訝的說不出話來,書法裡有股「邪氣」,是怎麼看的?莫非跟五行八卦、奇門遁甲有關。總之,這位專家聲音宏亮,體格壯碩,氣勢壓制了全場,他一開口,現場那麼多人,從頭到尾都沒有人提出異議,最後,就這樣一錘定音,那位委託人的表情,既尷尬,又惋惜,心裡或許想著,早知如此,就不來了。
說到專家,有件事直到現在想起來,都不覺莞爾。
話說我小學同學的祖父,是個著名的武術家,早年家道豐裕,祖上留下了八十幾甲的土地給他,年少時為了習武,不惜重金,從大陸請來名師教他拳腳功夫。晚年,因為練武過度,傷了視神經,從此雙目失明。他菸抽得很兇,因為眼睛看不到,無法打火點煙,只好都用續火的方式,也就是一支接著一支憑觸覺點燃,這樣下來,一天要抽掉五包煙。煙一抽多,就難免口乾舌燥,因此喝茶成為他最主要的嗜好。他老人家武藝精湛,徒子徒孫滿天下,身旁不乏可隨時差遣的人。某天,老師父茶葉用完了,請他的小徒孫上街去購買。他喝的茶可不簡單,只有新營某茶行特選的茶葉,他才受用,其他一概拒於門外。
小徒孫奉命去買茶,途中貪玩,跑去會了朋友,耽誤了大半天時光,才發現該辦的事還沒辦,因此急急忙忙,也不管師公怎麼交待,就近買了包茶葉,就回家交差了事。
師公是喝茶老手,不成精也成了專家,一喝感覺茶湯味道不對,責問起徒孫,才知道買來的茶葉不是他所要的。這下好了,徒孫挨了一頓罵,還要跑一趟去買師公所指定的那一款。
說起來,這位徒孫也夠頑劣的,他偏不信邪,跑到新營繞了一圈,什麼事也沒做,拿回來的,還是原來的那一包。徒孫重新淨壺燒水,泡好茶,呈給師公品嚐,師公不放心,問他換了沒有?徒孫欺他眼瞎,大聲說道,哪敢不換。結果師公喝了茶以後,嘴裡咂咂作響,不迭的點頭叫好:這就對了,這才叫做茶,才是我要的茶。哈哈,專家的專業也不過如此,這件往事,至今都還是地方上的趣談。
和這件事異曲同工的還有另一樁。
話說乾隆年間,浙江巡撫阮伯元有個門生要上京會試,這個舉子住在通州的一家客棧裡,某晚饑火中燒,便買來燒餅充當點心。吃著吃著,不經意發現,掛爐燒餅的背面凹凹凸凸,斑駁處好像古時候的甲骨文。他靈機一動,就用筆把墨塗在燒餅的背面,然後用宣紙把它拓印下來,猛一看,像極了青銅器上鐫刻的鐘鼎文。
這個舉子原本就是個捉狹鬼,他想起老師是個金石考古專家,便想要開開他的玩笑。於是他寫了一封信,附上燒餅背面的拓片寄給老師,信中說他在一家古董店裡,看到一隻古鼎,愛不釋手,想要買下,但因盤纏有限,無力購買,又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寶物,只好徵得店家同意,把鼎上的銘文拓印下來,希望老師幫忙考證考證,看看是真是假。
阮巡撫接到這封信後,非常鄭重其事,馬上邀集了許多同好和名士,大家一起吃飯討論,席間,雖然彼此意見不一,但阮巡撫最後下了個定論,認為是宣和年間某圖譜中的某鼎。他為了證明所言不假,長篇大論,寫了「落落長」的一本「鑑定報告」,說明文中某某字,皆與圖譜相合。某某字因年代久遠,遭到銹蝕以致漫漶不清。某某字,則因拓印技術不佳,以致失去原貌,辨識不易。這份鑑定報告,阮巡撫寄給了他的門生,門生閱後,笑破了肚皮。事情傳開來,阮巡撫被封了一個外號,叫「燒餅考古學家」。
文前的詩:「銅雀台址頹無遺,何乃剩瓦多如斯。文士例有好奇癖,心知其妄姑自欺。」是清朝大才子紀曉嵐所寫的一首七絕,意思是:「曹操所建造的銅雀台,早已倒塌頹圮,毫無 跡可尋。但不知為什麼,卻還有許多瓦片留存到現在?許多讀書人喜歡玩古董,有收藏癖,心裡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卻還拿來欺騙自己。」
這首詩的背後,其實也有個故事。
話說某天,紀曉嵐和朋友正在談天說地,忽然門房來報,說有一個姓張的古董商人,登門求見。
古董商老張,一進門,行過禮後,便說明來意,並且拿出一塊包裝得非常華麗的琉璃瓦片,向紀大學士推銷。老張說,別小看這塊瓦片,它是三國時代,曹操為了寵納大小喬,特地興建了銅雀台,這瓦片正是銅雀上所留存下來的,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了。接著開口要價五百兩銀子。紀曉嵐看了看,看不出個所以然,便質問道:「這東西,既不好看,也不好玩,又不實用,花五百兩銀子,買它做啥,何況是不是銅雀台上的瓦片,誰也無法證明。」老張見紀曉嵐興趣不高,便鼓起如簧之舌,大大的吹噓一番,說現在再也找不到這樣的古物了,而且這東西掛在胸前,佩在腰間,不僅能驅鬼避邪,還能避刀槍火器,只要有了它,保證能逢凶化吉,轉危為安。
紀曉嵐聽了這話,有意捉狹,便命人把瓦片用繩子吊掛起來,準備找來洋槍射擊一下,看看會不會碎裂。老張一聽這話,急忙勸阻,並收回瓦片,嘴裡嘟囔著說,既不識貨,不買就不買,別拿我的寶貝開玩笑!
當然,這場交易沒談成,但沒多久,居然聽說,古董商老張當真說動了一位附庸風雅的文人,花了三百兩銀子的代價,把那塊琉璃瓦片給買走了。紀曉嵐聽了這件事,既好氣,又好笑,便寫了這首詩加以嘲諷。
我剛當律師的那個年頭,生意不惡,賺錢容易,花錢也比較大方。那時,台南高分院有位資深的老員工,經常身上叮叮噹噹的掛滿了各種玉器。他拿了一塊長方形的玉佩向我兜售,他說:這塊玉雕著一隻螭虎,四腳著地,腹部懸空,頭部紅通通,是埋在地裡年代久遠自然沁色所造成的,背面則雕有穀粒紋飾。他說,這件寶貝叫「鴻運當頭」,是秦始皇佩帶過的東西,是他無意間在玉器市場買來的,如果我喜歡,願意割愛,要價不會太高。他為了鼓勵我買下,又特地跟我說,有位姓李的檢察官,買了他一塊玉,後來脫手,跟人家換了一部全新的喜美轎車。這位老先生長相忠厚,言語誠懇,跟古董商老張那種生意人不太一樣,於是禁不住他的鼓吹,我就買下了那件「鴻運當頭」。其實,我純粹是喜歡那玉器的造形,覺得價錢合理,長相也可愛,買來把玩一番,目的是在怡情養性,根本就不相信他所說的:「是秦始皇佩帶過的,可能幫我換來一部全新轎車。」那樣的生意經。
現在這塊玉佩,還靜靜的躺在我書桌的抽屜裡,既沒有讓我鴻運當頭,也沒有為我換來一部轎車,如果不是寫了這篇文章,我早就忘記它的存在了。文章寫完,我打算找出來看看,若有讀者願意拿轎車來跟我換,可以直接跟我聯絡,說不定它不只會讓你鴻運當頭,也許可能為你換來一棟透天別墅,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