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靜好

宜言飲酒 與子偕老
琴瑟在御 莫不靜好

◎陳清白 律師

  小女預定年底出閣,原以為古人所說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多少少還有一點作用,沒想到,時代變了,這些陳腔濫調,根本不合時宜,早就被年輕人在腦後了。

  現代人辦婚事,簡單多了,一切有婚禮公司代為打理,不像從前,小定(納吉)、大定(納徵),六禮、六聘缺一不可。這就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家親友辦喜事的一些往事。

  嫁女兒,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吃喜餅,不論男女雙方家境如何,喜餅是非吃不可的,而且通常一做就是幾百斤。記得住在我家隔壁的表姐結婚時,我二姑媽就約了男方500斤的喜餅。這種餅,大約一個一台斤,500斤就是500個。內餡分為黑豆沙、白豆沙、水晶餡、鳳梨酥,另外還有一種包著冬瓜糖、肥豬肉、芝麻、花生、松仁,類似上海伍仁月餅餡料的白肉餅。這種餅,老人家最喜歡,小孩子則是避之唯恐不及。

  嫁女兒吃喜餅,照例要分贈眾親友以及左鄰右舍。送喜餅,古禮稱為「貺餅」,台灣話叫做「還餅」,又叫「幸餅」。貺餅是有學問的,關係近的,也就是非來喝喜酒不可的,一送就是好幾個。意思是,依咱們的交情,這包紅包,你是省不得的。至於關係遠的,或是平常不太往來的,只有「還餅角仔」意思一下而已,也就是將一個餅切成六等份或八等份,每家各送幾塊讓你「吃甜甜」,沾沾喜氣,公告週知。沒有直接送大餅,主人的意思是,你不必幫我「添粧」,我也不好意思收你這份禮,除非對方人情練達,禮數週到,那就另當別論了。

  除了貺餅之外,辦喜事的主家還會切了許多「餅角仔」放在「𥴊仔裡」(一種竹編的容器)請大家享用。通常整天供應不斷,隨時來隨時有得吃。那時,我們這些小孩子的肚子裡,大概都塞滿了這些甜膩膩的東西。較為儉約的,就沒有那麼大方了,只有客人上門時才會端出來,吃到差不多了,就會暗示你,可以去玩玩消消食了。

  吃完喜餅後的大事,就是擇日辦桌請客了。那時請吃喜酒不像現在這麼方便,尤其在鄉下,早期沒有專門包辦外燴的廚師,一切材料、桌椅、碗盤、涼棚都要自備。因此大概在盛會的10幾天前,就開始全體總動員了。有的負責採買食材,備辦用品。有的則刷刷洗洗,晾晾曬曬,連各家各戶能提供多少桌椅碗盤都需要先計算好。

  日期近了,男人開始負責搭棚架。上頭是向黑松汽水公司租來的布幔,披掛在屋簷兩端繫緊的繩索上,搭成天棚,下面則是找來許多竹竿支撐著繩子,以免棚子塌了下來。

  宴席的材料,婚家自備,你提供多少,師傅就煮多少,因此殺豬宰羊是不可免的。殺豬前,先要祭拜一番,並在豬耳朵上綁上紅絲線,並繫個小紅包,再餵牠三杯酒,燒一疊紙錢,送牠上路。然後用「リセカ」(一種兩輪中型的手拉車),合力拉到豬灶去宰殺。這時,後面總會跟著一群看熱鬧的小孩。但殺豬可沒有想像中的好玩,那悽慘的哀嚎聲,至今讓我不忍回想。

  辦酒席通常都設有個臨時廚房,裡面人聲鼎沸,七手八腳,料理著各種宴客的菜色。這時,小孩子無事可做,都會想盡辦法往那裡鑽,去弄點油水解解饞。其中最常做的便是,趁著大人做好丸子,煮熟撈上來時,一不注意抓幾個塞在嘴裡偷吃,但另一種則是公然大嚼。

  殺了豬,取了肉以後,會剩下許多豬骨頭,這些骨頭不能浪費,因為上面都還附有許多殘渣肉屑,用它來熬煮高湯最合適不過。萬一剝骨頭的師傅功夫不到家或故意留一手,那我們就有福可享了。大伙圍在大臉盆旁,像剛放出牢的「監囚」,每個人都啃到滿嘴油光,肚皮鼓鼓的。

  請客那天,為了熱鬧起見,會找來一台電唱機放在大廳門口,播放著象徵喜慶的音樂,這個任務通常會落在我家,因為附近鄰居,只有我家有台四條腿的電唱機,和各式各樣的黑膠唱片。

  現在的喜宴,幾乎看不到有人在划酒拳,但在我讀小學的那個年代,喝喜酒不划拳,就好像上台唱歌不用麥克風那樣的無趣。我爸爸拳划得好,酒量佳,可謂打遍天下,難逢對手,但禁不起各路酒國英雄輪番挑戰,每次醉得最厲害的都是他,常常吐到「榻榻米」上到處都是穢物,而最可憐的莫過於負責清理的我母親。所以她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千萬不要嫁給「燒酒尪」。偏偏兒子不能偷生,我也遺傳了我爸爸的個性和酒量,這下子換我老婆可憐了。

  以前不管嫁女兒或娶兒媳婦,大廳上都會掛滿許多親友所送的布匹,叫做「喜聯」。喜聯上則用大頭針別上許多鈔票,表示祝賀。那時沒有一千元的紙鈔,最大面額是一百元的,因此,假如你送的禮金是1200元(通常只有至親才會有這樣的禮數),你可以用120張10元的紅色鈔票,一張一張別成一個圖形,最常看到的是扇面或是雙喜。為什麼說用10元的鈔票,而不用100元的呢?因為用100元的只有12張,別起來單薄不好看,用10元的120張面積比較大,看起來氣勢驚人。何況,那時候百元鈔票是綠色的,10元鈔票是紅色的,顏色上比起百元鈔票要討喜許多。不過現在這種賀禮的方式已經絕跡了,有看過的,大概只剩下我們這一代或更老的那一輩了。

  另外還有一件事不得不提。照理說,主人請客,親朋送禮,禮金多寡是祕而不宣的,但那時卻有個很奇怪的習俗,就是:客人賀禮多寡,都會用一張紅紙一一寫上,像榜單一樣,掛在大廳外面的牆壁上,跟現在廟裡對於信徒捐獻的金額多寡,一一標明,公諸於眾,是一樣的情形。以前年紀小,不覺得這樣有何不妥,但現在想起來,實在可笑。你想,大家都去看「榜單」,禮金包少了,豈不是叫人顏面無光,食不知味。但究其本意,應該不是主家有意拿來評比調侃人,而是基於感謝的成分居多吧!

  說起來也奇怪,以前吃喜宴不流行男女同桌,哪怕是夫妻也是一樣。男的湊成一夥,吃起酒來吆七喝八,吵鬧不休。女的聚在一起,三姑六婆,說長論短。小孩子湊上一桌,哄鬧搶食,大聲小叫。印象中,那時我們最在意的不是桌上的那些菜餚,而是飯後的那道點心,內餡包著豆沙,外表炸得酥脆,長得像現在市面上所賣的咖哩餃。現在這種酥餅在喜宴上已經不常見了,可是在當年,那是配黑松汽水的絕品,根據我的觀察,那時一桌小朋友大概可以喝掉一、兩打的黑松汽水。說到這裡,年輕一點的讀者一定覺得奇怪,不就是飲料而已,黑松汽水有那麼好喝嗎?喂,那是民國50幾年左右的事,鄉下窮人家小孩,一年到頭,幾個有機會,能喝到會冒泡的黑松汽水,而且還是無限量的開懷暢飲。

  那時的喜宴都是些什麼菜色,已經沒有太多印象了。只記得冷盤裡會有「捲仔」和切片的香腸,以及煮熟切成像弦月形狀般的皮蛋。第二道菜還是魚翅,但裡面沒有魚翅,吃起來膨膨、鬆鬆、軟軟、爛爛的,是用豬皮炸成乾,再細切熬煮而成,類似現在高檔食材裡的「魚膠」,其實它就是膨皮,假魚翅。

  許多以前的宴席菜,現在都不見了,像「血蚶」,腥紅的模樣,根本就沒有煮熟,上面放了很多辛香料,是用來殺菌的,血淋淋的一盤,看起來好嚇人,我以前都不太敢吃,現在卻非常懷念,想吃也吃不到了。

  唯一到現在還不變的菜色,就是「封肉」,它是整桌宴席的重心,肉先油炸定型,再蒸滷得爛爛QQ的,下面墊著筍乾,再澆上一勺滷汁,外表通透油亮,叫人看了口水直流。

  宴席的最後,一定是一道芹菜魚丸湯,表示喜宴到此已經「完了」,圓滿結束了。這時大家都已吃飽喝足,胃袋裡再也塞不下任何東西。那麼,這些丸子該怎麼解決呢?自然有它的辦法,每個小孩子,都會拿筷子串成一串帶回家,給家裡沒能來參加的人享用。

  現在不管餐廳辦桌,或是在家裡請師傅來外燴,吃不完的菜,都會提供塑膠袋讓大家包回家。在以前則沒有這樣的習慣。吃不完的菜,一律回收 整成幾大桶,另外再加上些大白菜、蘿蔔和沒用完的材料一起熬煮成大鍋菜,叫做「菜尾」,喜宴完後再挨家挨戶分送,或召來沒有吃酒席的工作人員犒賞一番。這種「菜尾」,用「百味雜陳」都無法形容,想自己下廚煮,也煮不出那種滋味來,直到現在,還一直有人懷念不已。聽說高雄有幾家店專賣這道菜,想要懷舊或嚐鮮的讀者,可以上網去查查看。

  以前辦喜事都在家裡,親朋好友聚集,賀客盈門。不像現在,都約在飯店餐廳裡吃飯,家裡一點辦喜事的氣氛也沒有。記得以前,鄉下老屋雖然陳舊,但也不忘大大清掃一番。最後,屋子裡一定會再灑上個「明星花露水」,讓它滿室生香。所以一直到現在,明星花露水在我的心目中,不僅僅是香水而已,而是家有喜事的象徵,比門楣上貼的對聯還要來得重要。

  以前的喜事,重視人情,是真正的終身大事。現在的喜事,特重排場,是身份的象徵,也是創意的展現,至於婚姻能維持多久,好像大家也不怎麼在乎。

  文前的詩:「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它是詩經.鄭風「女曰雞鳴」中所載的四句詩,大意是:「剛新婚的夫妻,過著甜蜜的生活,天已亮了,妻子在枕邊催促著丈夫,不要貪睡,要趕快起來打獵。等你打獵回來,我會幫你做一鍋美味的湯,然後一起舉杯同歡,我在一旁彈琴,你在一邊鼓瑟。就這樣和你快快樂樂、安安靜靜的過完一生。」

  這幾句詩,現在的喜宴上,很少有人提及,經常引用的反倒是詩經.邶風「擊鼓」裡頭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兩句。其實這兩句詩,寫的是保家衛國的兵士,戍邊日久,非常想家,卻不知何時才能回去,心裡擔心著,怕萬一自己不幸戰死沙場,就再也看不到妻子了,因此寫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樣的期待與喟歎。

  詩句中「契」是合,「闊」是離,猶如現在人所說的聚散不定。「成說」就是訂約的意思,指臨別的誓言。整句話的意思是:「當初和妳有約定,生死聚散永不變。我離開時依依不捨的牽著妳的手,是希望兩人能相伴到白頭。」這些話聽起來,似乎有點無奈和不祥的預兆。

  瞭解了「琴瑟在御,莫不靜好」與「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典故後,下次如果有機會能為新人說句祝福的話,您會選用哪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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