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

◎奧斯

  她坐在上訴人席,我在她的對面,遙望著彼此。

  她看起來平靜,年齡和我差不多。她的父母家屬來了三位,坐在旁聽席,表情肅穆。

  民事二審開庭,我正襟危坐,打開卷宗。這是個醫療爭議民事損害賠償案件,心知其實並無懸念,我方已經贏過一次,這回也必然勝訴。其實她完全沒有必要走這遭,支出上訴費用,來爭這個必敗的判決結果。

  我只是不明白。

  當數家醫學中心的病歷,以及七家醫院的組織檢體,都經過專業鑑定,確認她其實沒有得到癌症,這不是應該歡欣鼓舞,慶祝重生嗎?

  但她不高興,持續不斷地、固執地,希望得到一個癌症確診的結果。

  看起來,她的家人也是這麼期待的。

  開庭了,法官依程序請兩造發言。

  我期待地看著她,以她自大學醫學院相關科系畢業的背景,我很想聽聽,這些鑑定報告及病歷,她是如何解讀的。

  她的陳述,證明了她是相關科系畢業,條分理析,有憑有據,思路清晰,口條優異。如果不是有鑑定報告佐證,還有病歷顯示她一年看超過150次門診,差點就唬住我。

  她具備優秀的陳述能力,但解讀方向有差異,簡而言之,良性腫瘤、脂肪瘤,被她解讀為惡性腫瘤。

  依律師的直覺,往惡意方向思考,保險金是個很好的故意錯誤解讀的誘因;往善意方向思考,她患有慮病症,高學歷女性常有的精神疾病。前者很好理解,後者很難處理。

  不論是那一個方向,問題在於,被告醫師倒霉透了。

  這個案子纏訟多時,醫師在國外已經不知道跑了幾個國家,不論到那裏,都被律師追著跑,「…對造書狀麻煩看一下表示意見」、「我方書狀請審閱惠覆意見…」、「有新的閱卷資料已經傳過去,麻煩再表示意見」…不斷地糾纏、反覆地審閱,無窮無盡,呃,也不是,過陣子總是有結束的一天,但不是現在。

  但現在,法官以非常悲天憫人的表情地望著她:「上訴人還有要說明及補充嗎?」,「當然有,這個醫師很不負責任,很不專業…(以下省略1萬字)」,我不斷瞄著時鐘,強烈地感受到辯論比賽中正方的時間占用過多,而評審的同情心被激發,反方還沒能開始陳述呢。

  過了半小時,法官的脖子終於轉向我方,眼神銳利:「被上訴人是否『全部』引用書狀?有沒有請求調查證據?」,呃,這個暗示很是強烈,顯然我無法忽視:「…是的。沒有。」。

  瞬間法官調成快轉模式:「那準備程序終結。辯論期日再通知。請回!」,下一庭的律師聞言迫不急待以光速衝進來,我馬上抓起卷宗和包包奪門而出,完成換場。眼尾餘光依稀仍見上訴人和她的家人呆坐在座位上,好似剛剛的同理溫情,如浮光略影,轉瞬即逝。我看到失落感對她們伸出爪牙,而她和家人被失落的藤蔓快速地覆蓋包圍,直至淹沒。連我,在那個瞬間,都被籠罩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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