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白 律師
持續近兩年的新冠肺炎疫情,至今沒有消退的跡象。因為各國國境管制嚴格,使得國外旅遊幾近停擺。
大家關得太久都憋不住了,因此國內旅遊及野外活動人潮漸增,尤其登山活動更是興盛。相對的,山難事件也就頻頻發生。其中更以「眠月線」一個月之內,造成一死數傷的慘劇,引起大家的關注。
什麼是「眠月線」?沒有這些山難發生,聽過的人恐怕不多,就算經常登山的人,如果不是像我們這個年紀的「老山棍」,也未必就有走過。
記得好像是民國67年的寒假,我和兩位高中同學忽發奇想,想去走一趟當時最熱門的登山路線——「溪阿縱走」,作為告別高中生涯的一次壯舉。
「溪阿縱走」,顧名思義,就是從溪頭一路走到阿里山,串連兩大景點。在此之前,我們三人,只有我參加過救國團冬令自強活動,爬了一次合歡山,除此之外,誰也沒有任何攀登大山的經驗。
有道是:「初生之犢不畏虎」,雖然我們曾從報紙上看過山難的消息,包括清華大學和陸軍官校的學生登奇萊山遇難,以及居仁國中的學生到合歡山採蘭花失 等等。但我們始終認為,只要有萬全的準備,應該不可能發生山難。沒想到這個「萬全的準備」害我們吃足了苦頭。
我們沒有嚮導,沒有裝備,只能分頭張羅各種必要的東西。
首先,花了60塊錢在登山社買了一本旅遊書叫「阿里絕色」(如附圖照片所示),從書中的文章和簡圖,先了解這條路線該怎麼走。
接著,準備各項登山用品,因為怕帶的東西不夠,中途發生不測,因此只要認為有必要的,都帶上了。禦寒衣物、雨衣和食物固不必說,其他讓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1.帶了一個鋁製骨架的八人營帳,因為借不到更小尺寸的。2.從我父親的工具房,帶了一把小斧頭,因為入山總要升火取暖,沒有斧頭怎麼劈柴?3.每個人身上各帶了一盒火柴,每一根火柴火藥部分,都用臘燭燒熔的臘油包覆,以防潮濕。也許你會問:為什麼不乾脆帶個打火機?答案是:那時沒有現在巿面上常看到的塑膠打火機。4.在百貨公司的超巿裡買了一個已經幫你配好料的火鍋盆。這個火鍋盆的外包裝是塑膠做的,不能直接煮食,因此還要帶上一個鍋子才行。也許你又會問:上山帶火鍋料幹嘛?答案是:依我們那時的想法,山上寒冷,一定要吃火鍋才能禦寒。5.有了火鍋沒有爐子也不行,於是又買了簡易三腳架的瓦斯爐和瓦斯罐。
其他還有林林總總的各種東西,這些東西全部加起來,乖乖!一個人一個帆布背包裝不下,得帶兩個,但基於「萬全準備」的信念,兩個就兩個,一個揹在前,一個揹在後,三個人,六個背包,就這樣上路了。
那時的溪阿縱走全長約四十四公里,正常的走法是:從溪頭坐運木材的卡車,走12公里的山路到陳有蘭溪的溪底。溪底有林務局的工作站、苗圃和工寮。陳有蘭溪溪水清澈,石頭遍佈,可以垂釣、玩水,也可以露營。材車過了溪底,繼續往前行,大約再走9公里就到了第九林班的登山口,人員在此下車,正式展開登山活動。其實認真算起來,溪阿縱走真正走路的距離大約只有23公里,其餘的21公里都由材車代勞。以這樣的行程安排,如果半夜坐車,清晨5點到第九林班,起登後,腳程快一點,路上少耽擱一點,大概晚上六、七點就可以到達阿里山。
偏偏我們三個小鬼不知怎麼想的,竟然反其道而行,直接坐火車到嘉義北門站,再轉小火車直上阿里山。晚上沒有訂房,打算在阿里山森林遊樂區內露營,等天一亮,再從阿里山走向溪頭。
時間隔了太久許多細節都記不清了。只記得第一天下午就抵達阿里山,簡單的吃過晚餐後,三個人在路旁的空地上各撿了幾截鋸過的短木頭,準備晚上露營升火用。
記得溜進去阿里山森林遊樂區露營的地方,是在姐妹潭附近的一片森林裡。那裡有塊空地剛好適合紮營,因為肚子已經填飽了,不須再烹煮食物,只要燒堆營火取暖就行了,此時便取出斧頭,劈起柴來。這些短杉木,應該剛鋸下不久,潮潮的,怎麼點,都點不著,底下的火種燒光了,就開始冒煙,像極了以前在鄉下,農夫燒稻草幫耕牛驅蚊的場景,薰得我們不停的咳嗽,外帶眼淚直流。
那時我們都只有十七、八歲,少不更事,不知道森林裡露營燒火的危險,幸虧運氣好,所放的「狼煙」沒有被發現,否則恐怕難逃被移送法辦的命運。
第二天一早,揹上背包,依著「阿里絕色」書內的指引,踏上火車鐵道,走向眠月神木。
從姐妹潭不遠的塔山支線鐵路,一路往眠月神木走去,就是所謂的「眠月線」。這段路分眠月上線和眠月下線,上線約7.5公里,沿途隧道及木棧道特別多,數不勝數。隧道裡陰森幽暗,上有滴水下有積水,伸手不見五指,只能靠著手電筒的照射(那時還沒有頭燈),小心行走。
所謂的木棧道,就是跨越深谷的火車鐵道,上頭的枕木一根根排列到看不見盡頭的遠處。兩條鐵軌中間的枕木上舖有木板,但因年久失修,腐朽不堪,絕對不可輕履其上,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走枕木的危險在哪裡呢?第一、兩旁沒有扶手,一個不小心,失去重心,立即墜入萬丈深淵,想要活命,必須八字夠重。第二、山裡雲霧繚繞,濕氣很重,枕木上佈滿青苔,滑不溜丟,登山者如果鞋子抓地力不夠,很容易失足。第三、跨越每個深谷的橋樑長短不一,短的幾十公尺,長的甚至幾百或上千。因為舖設的枕木數量很多,走的時候必須小心足下,一根一根踏穩慢慢走。然而,枕木跟枕木間都留有間隙,從間隙往下看就是懸崖峭壁,不要說有懼高症,就算是一般人,每走一步都叫人膽顫心驚。不僅如此,走久了可能是視覺效果的關係,變得眼花繚亂,常常要停下來休息,等眼睛恢復正常,才能繼續前行。
在眠月上線這段鐵道路旁有座石山,渾然天成,像隻栩栩如生的猴子蹲坐在那裡。它的逼真,絕不亞於野柳的女王頭,但雄偉壯碩則遠在其上。可惜的是,民國88年921大地震時,猴頭被震斷了。此後,大家只能從照片上回味過往,再也看不到它的英姿。
這一段7.5公里的路走完後,就抵達了眠月上線的工寮,從這裡再往前的一公里路,就是眠月下線,下線的盡頭也有工寮,可供人休息。
不是已經走了8.5公里了嗎?為什麼還沒看到神木呢?別急!再7.5公里就到了。這一段路,棧道變少了,但隧道變多了,換言之,我們已經進到深山裡面了。
走完了7.5公里的這一段,眠月神木就雄偉的矗立在路旁。這棵紅檜大樹,又名「安蘭黎娘大神木」芳齡四千餘歲,高50公尺樹圍約7.2丈,是台灣第一大神木,也是世界上少見的高齡大樹。雖然眠月神木已四千多歲,但蓊鬱青翠,生機盎然,絲毫不見老態,不像當時阿里山園區那棵曾被雷擊的老神木,已無生機,只剩軀殼。
其實「阿里絕色」書上的說明非常簡略,但為什麼我們沒有走丟了呢?原來當時的登山團隊都有一個習慣,就是隨身帶著印有例如:「台中微笑登山隊」、「野馬登山隊」、「某某山岳協會」等名稱的長條形塑膠帶,每走一段路,就會把它繫在顯眼的樹枝上當作路標,如此一來,後面的人,只要照著路標走就不會走失。
過了神木以後,有一段路程讓我至今記憶猶新,那就是穿過約4公里佈滿箭竹和帶刺野薔薇的小徑。這段路,樹枝、荊棘拂面而來,加上身揹兩個背包,那種針刺之痛,和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走到盡頭的無奈,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箭竹林過後約再走了3、4公里,就到了俗稱「好漢坡」的大陡坡。在陡坡前我們曾走錯了一段路。原因是,人家從溪頭走來,在第九林班攀上陡坡往阿里山方向行進時,路標是綁在陡坡下方將要上坡的路口。上了陡坡以後,路徑分明,就再也沒有綁路標的必要了。但我們從阿里山過來,到達陡坡,必須往下切,但因為沒有路標指引,只顧繼續前行,直到發覺路越來越小,人跡越來越少,景物越來越荒涼,全然不像有人走過的樣子,才斷然回頭。這樣一來一往,大約浪費了半個多鐘頭的時間。
下了陡坡,約莫是下午5點多鐘,天色暗了下來,這個地方就是書上所稱的第九林班。但林班在哪裡?誰也不知道。究竟它只是個地名,還是有林班工寮存在,不得而知。
天色已晚,我們也精疲力盡,想找個地方紮營,無奈,眼前只有一條曲折蜿蜒供材車通行路面沙塵滾滾的產業道路。
還是繼往前走吧!總不能睡在路中央。就這樣,一路拖著疲憊的身體摸黑趕路。三個人因體能狀況不同,相隔越來越遠,只感覺不知走了幾世紀之久,終於聽到溪水湍流的聲音,原來溪底到了,這裡就是林務局種植苗木的工作站,又叫苗圃。
到達苗圃時己經晚上8點多,我們三個都累到不成人形,從早上七點出發,我們已經走了將近14個小時,大約32公里的山路。
卸下背包,連搭帳棚的力氣也沒有,幸好旁邊有個乾涸的蓄水池,高約一公尺,長寬則約兩、三公尺。此時窮則變,變則通,靈機一動,在池底舖上帳棚的睡墊,水池上覆蓋著外帳以抵擋露水,池垣上壓好石頭,防止被風吹走,只留下出入的空隙,攤開睡袋鑽進去,就可以勉強渡過一夜了。
這時晚飯還沒吃,只有在路上啃了些乾糧,暫時充飢。心想,不是還帶來一個火鍋嗎?沒想到因為沒有冷藏,隔了兩天,舖在火鍋上層的海鮮和肉類都臭掉了,只能用溪水煮煮剩下的青菜,喝個熱湯解解乏。然而,水剛燒滾,其他二人已鼾聲大作,早就進入黑甜的夢鄉。而我,眼皮也累得睜不開,顧不得眼前已將煮熟的食物,決定關掉瓦斯,一個老驢翻身,爬進池裡,一睡到天明。
這一覺不知道睡到幾點才醒,反正,一起來以後,大略漱洗一下,吃了點菜湯配乾糧,打包好行李,就又上路了。
從溪底到溪頭,還有12公里的路程。但經過一夜的休息,年輕人體力恢復得快,一路走起來,並不覺得辛苦。大約在中午時分就抵達溪頭的神木了。那時候溪頭神木還在,旁邊不遠處還有一棟茅草屋,至此,全程44公里的阿溪(與阿西同音,台語笨笨傻傻的意思)縱走,就到此劃上句點。
這趟健行,已經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同行的蘇榮凱兄,於民國70年就讀政大時,在莫瑞颱風來襲的夜晚,因學校附近淹大水,被洪流沖走,至今遍尋不著,想來早已不在人間。此後,又經歷了阿里山、溪頭神木傾倒的事故,921地震肆虐,莫拉克颱風侵襲等災害。溪阿縱走這條當年盛極一時的登山路線,就這樣淹沒在叢山峻嶺的荒煙蔓草間,無跡可尋。原來人事已非,景物不在,就是這般滋味。
其間,雖然也有有心人士數度探勘,想要另闢蹊徑,再創榮景,無奈,年年風災不斷,脆弱的山林受創後,至今仍無力回天。
因為上個月眠月線屢屢傳出山難的消息,觸動了我敏感的神經,也掀起我塵封已久的記憶,因此提筆記下往事,作為對我遠去的青春和早逝好友的深深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