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白 律師
九合一選舉將屆,各政黨候選人為求勝選,莫不卯足全力,猛挖對手的瘡疤。其中,更以論文涉及抄襲的話題,最受囑目。政論節目每天連環爆料,說得天花亂墜,讓人聽到耳朵長繭,彈性疲乏。
按理說,大學畢業後更上層樓,讀碩士、修博士,目的應該是為了求得更好的學問,以彌補自身學養的不足。但實際上,動機可能不只這麼單純。有閃亮的學歷,不管在職場、官場,甚至結親家、搞政治,都可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加持。換言之,有個足以傲人的學歷,不管在哪個舞台,都可以華麗登場,贏來許多人羡慕的眼光。例如,台灣第一位醫學博士,也是日據時代台灣唯一的敕任官杜聰明博士,就是因為頭上頂著京都帝大醫學博士的光環,才能娶到霧峰林家的大千金林雙隨為妻。
說起這段婚姻,實在得來不易。話說杜聰明1918年在日本回台的輪船上,看上了活潑美麗的女留學生林雙隨,便託親友蔡培火前去提親。但林雙隨的父親林仲衡始終不答應。一來是,杜聰明大林雙隨八歲,兩人年紀相差太多。二來是,杜聰明只是淡水三芝一個普通家庭的平凡子弟,配不上霧峰林家的顯赫家世。因此,這段姻緣一直晾在一旁,無法如願。直到1922年,杜聰明即將取得京都帝大醫學博士的學位,再加上林仲衡的堂兄弟林獻堂的勸說,杜聰明才能如願抱得美人歸,順利當上豪門的乘龍快婿。這時,離杜聰明首次去提親,已相隔四年。這段婚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關鍵因素,在於杜聰明的身價已不同往昔,否則林獻堂縱使舌燦蓮花,恐怕也說不動「擇善固執」的林仲衡。
讀學位做研究不比看閒書,那是一條艱苦寂寞的道路。記得有一年林秀雄教授來公會講授民法親屬篇的課程。在下課閒談時,我跟林教授說,好羡慕他們能有出國留學的機會,我一輩子的遺憾就在於此。林教授聽了,笑笑的對我說:出國留學是很辛苦的,記得他在日本明治大學修博士時,用起功來,有時候,一個禮拜,連跟人講過一句話都沒有。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前成大社科院院長、前台南市副市長許育典教授的身上。許教授和我是多年好友,許教授小我十歲,貧苦出身,考上公費留學到德國杜賓根大學讀博士。據他說,他經常只帶一個德國大麵包,一進圖書館就是一整天,幾年下來,才好不容易拿到博士學位。
聽了他們出國求學的經歷,我心悅誠服的理解,為什麼我也經常手不釋卷,但離博士學位,卻是那麼的遙遠。
其實,我也是有機會去拿個「博士」學位的。
記得好像是2002年的冬天,有位朋友問我,想不想到大陸去讀博士?我說,我沒有碩士學位,也不懂中國的法律,而且在台灣執業律師,忙碌得很,哪有時間遠赴大陸求學?更別說有時間寫論文了。他說這個你不用擔心。第一,你雖然沒有碩士學位,但律師執業超過6年,就有直接報考博士班的資格。第二,錄取一定沒有問題,尤其大陸的教授,特別喜歡收台灣當律師的學生,因為經濟條件好,光一年三節對師門的孝敬,老師就過得肥滋滋了。第三,授課採函授制,每學期只要跑個一、兩趟就可以了,等結了業,只要付點錢,論文自然有人代勞。
其實,拿不拿博士,跟我執業律師沒有什麼關係。可是,既然有此機緣,想想,去試試無妨,尤其對我這個愛玩的人來說,利用這個機會去大陸遊覽一番,不也是美事一樁。
那時,要不要報名參加考試,我也有所顧慮,但所擔心的,並不是懂不懂大陸法律的問題。因為,再怎麼說,也當了那麼多年的律師,大陸的法律再陌生,也會有相通之處,不致於兩眼一抹黑。反而我比較在意的是,我的英文太爛,萬一哪天儌倖被我拿到學位,別人介紹我是博士時,卻連英文也說不好,那就太難為情了。因此,當我報了名,繳了五千元報名費後,每天下班就窩在辦公室裡苦讀英文。 語言這種東西,絕對無法速成,以前底子太差,再怎麼惡補也照樣「體弱氣虛」,就這樣,讀了大半年,愈讀愈灰心,加上一直擔心不知能否寫出論文,正好碰上2003年SARS疫情大流行,兩岸不通往來,我的留學夢,也就無疾而終了。
像樣的博、碩士學位確實不好拿,肚子裡必須有真材實料。但為了裝點門面,有些人只好想辦法看看有什終南捷徑可走。
記得我當兵退伍後的第一個工作,是去當已故省議員蔡江淋先生的小助理。蔡省議員台南歸仁人,南英商工畢業,我去受僱時,他已年近花甲。他從縣議員一路選到省議員五連霸,從未敗選過。靠的是基層紮實的人脈,和多年服務的熱心。據他說,他有位省議會的同僚,台南師專畢業,因為國民黨的栽培,仕途順利,但總覺得專科畢業的學歷不夠亮麗,因此努力上進,拿了個舊金山公共行政碩士的學位,後來一路青雲直上,當上了監察委員。他勸蔡省議員不妨見賢思齊,因為只有南英的學歷,實在有點寒酸。蔡省議員想了再三,最後還是沒有聽從他的建議。他跟我說,南英就南英吧!萬一將來他孫子問他:「阿公,你什麼時候去美國留學的,講幾句英語來聽聽好嗎?」那時,豈不是漏氣了了!
另外一個故事是我從雜誌上看來的。接受訪問的是一位立法委員,在高雄開建設公司。這位委員以財力雄厚著稱,但因出身寒素,並沒有很高的學歷。當時他已創業成功,但既然步上政壇,當然就會想要有個體面點的學位,因此後來也就不知道透過什麼管道,拿到了美國林肯大學的碩士學位。
他從來沒有到過林肯大學。有一年,他去了一趟美國,剛好路過林肯大學所在的那個城市,一時興起,心想,難得到這裡,總要到「母校」看看,才不枉此行。依他當時的想像,學校以美國總統「林肯」為名,想必校園規模宏偉,氣象森嚴。但萬萬沒想到,到達目的地後才發現,這所學校設在街面的一棟大樓裡,好像也只占了幾個樓層。他參訪的當天,正好當地的教育主管機關來檢查,學生和老師慌亂的跑上跑下,一邊走樓梯,一邊換衣服,到樓上和樓下上課的,都是同一批人。他看了眼前這副景象,心裡大失所望,回到台灣後,再也絕口不提他是林肯大學的校友。
現在的學制,一路從小學到博士,當然還有所謂的博士後。但在古代,可不是這樣,就拿清朝來說,清朝的考試分縣、省、中央三級。童生通過每年各縣舉辦的入學考試成為「生員」,就是俗稱的秀才。有秀才功名的人,每三年,即逢子、午、卯、酉的八月,就有資格參加各省所舉行的「鄉試」,考上的就是「舉人」。因為考試的時間是在秋天,故而又稱「秋圍」。考上舉人後的第二年,也就是每逢辰、戌、丑、未的春天,國家集合了各省的舉人,在京師舉行會試,考上的叫做「貢士」。會試通常在四月中放榜,放榜後大約在四月下旬舉行殿試,前三名為三鼎甲,就是所謂的狀元、榜眼、探花。第四名到第十名稱為二甲,二甲第一名叫傳臚,其餘的就只能列入三甲。一甲叫「賜進士及第」,二甲叫「賜進士出身」,三甲叫「賜同進士出身」。
戲劇裡演的科考好像很容易,窮書生只要發憤苦讀,沒兩下就中了狀元。其實,科舉考試難於上青天。就拿明清兩朝為例,明朝舉行過88科,清朝舉行112科,也就是說,整個明朝276年間,只出了88個狀元。而清朝268年間,狀元也才114人。不是說112科嗎?怎麼會多出兩位狀元呢?原來,順治九年的壬辰科和順治十二年的乙未科,分滿、蒙一榜,漢一榜,兩榜各取一名狀元,因此才會多出兩位幸運兒。
綜觀有清一代,錄取進士最多的,要算雍正的庚戌科,這一榜錄取進士406人。最少的,就數乾隆的己酉科,僅錄取96人。整個中國幅員這麼遼濶,讀書人這麼多,才錄取這麼些個,你說是不是真的很難考?
考試不好考,就會有人動歪腦筋。著名的文學家魯迅(本名周樹人)的祖父周福清,也是清朝的進士,他就是為人打通關節,東窗事發,被判個「斬監候」,關在牢裡每天都在擔心秋決的到來。幸好他命不該絕,坐了幾年牢就逢赦出獄了。關於科場的弊案很多,限於篇幅,以後有機會再來細數。
因為科考不容易,所以能夠兩榜及第的,通常自視甚高,往往看不起那些旁門左道或者捐官出身的佐雜。但兩榜出身就一定有學問嗎?看來未必,有些人除了四書五經,別無學問,除了八股,別無文章。清朝年間就流行了這麼一個笑話:有個學生在課堂上讀史記,正好有位官員來視察。這位官員是進士出身,他看到學生正在用功,隨口問他:「你在讀什麼書呀?」學生回答:「史記」。官員又問:「誰寫的呀?」,學生答道:「司馬遷」。官員再問:「司馬遷是哪年的進士呀?」,學生回答:「西漢的太史令,沒有功名。」,官員聽了,一臉鄙夷之色,說道:「原來沒有功名啊!那他能寫什麼書呢?」,話才說完,便伸手從學生的手裡接下書本,翻了幾下,隨即扔在一旁說道:「此書無益於科舉,讀它何用!」
這個笑話有點誇張,那位官員好歹也是進士出身,學問再怎麼不濟,也不致於連司馬遷都不認識。但窺其用意,無非是在嘲諷八股取士的不切實際。莫怪乎有個痛恨這個制度的文人,寫了這麼一首「道情」:「讀書人,最不濟。讀時文,爛如泥。國家本為求才計,誰知道變作了欺人技。三句承題,兩句破題,擺尾搖頭,便道是聖門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案頭放高頭講章,店裡買新科利器。讀得來肩高背低,口角欷歔,甘蔗渣兒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負光陰,白白昏迷一世。就叫騙得富貴,也算是百姓朝廷的晦氣!」。
沒有耀眼的學歷,是不是就表示沒有學問、沒有能力?其實不然,遠者,如袁世凱,他連秀才都不是,他的「監生」還是花錢捐來的,但看他日後仕途的發展,人品不論,能力確實不凡,否則,哪來的洪憲稱帝?近者,如歷史小說巨擘高陽先生,他不過高中畢業,後來投身軍旅,擔任文書工作,最高的官階也不過是空軍上尉文書官。後來退伍當記者,一路做到報社的總主筆,寫歷史小說,無人能出其右。
他在65歲那年,與遠景出版事業公司合作,出了「高陽作品集」,他在自序中說:「從事歷史小說寫作以來,二十餘年心血所積,得書若干;計字又若干?說實話連我自己都不甚了了,約略而計,出書總在六十部以上;計字則平均日寫三千,年得百萬,保守估計,至少亦有兩千五百萬字。所謂『著作等身』,自覺無忝。」
高陽先生的大作部部精采,篇篇膾炙人口,因此有句話形容說:「有村鎮處有高陽」,這頂桂冠戴在他的頭上,實在當之無愧。他在文壇上的成就,恐怕再多個文學博士加起來,也難望其項背。
當然有功名又有能力的人也不在少數。晚清名臣曾國藩,兩榜出身,文武兼備,平定太平天國,官至兩江總督,加太子太保銜,封一等毅勇侯,死後諡號文正,創下清朝不世之功。但他也有未足之處,就是科考的名次太後面,只考個四十二名,一生引以為憾。但退一步想,他同榜的三鼎甲,甚至二甲,日後有哪個人的勳業比得上他?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已故中研院院士曹永和先生,他僅高中畢業,當過台大圖書館的管理員,雖然沒有亮眼的學歷,但憑著堅強的毅力,苦讀自修,通曉英、日、法、德、荷、西班牙、葡萄牙、拉丁等多種語文,在台灣史的研究領域,聲譽卓著。由於學術成就深受肯定,因此入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並獲頒台灣大學榮譽博士學位。像他這樣的學者,在博士如林的中研院裡,可謂絕無僅有。
明朝的大才子徐文長講過一段話:「好讀書,不好讀書。好讀書,不好讀書。」,前後兩句話看起來一模一樣,但讀起來可不一樣。第一句的第一個好字讀三聲「ㄏㄠˇ」,第二個好字讀四聲「ㄏㄠˋ」。第二句正好相反,第一個好字讀四聲「ㄏㄠˋ」,第二個好字讀三聲「ㄏㄠˇ」。意思是,年紀環境都適合讀書的時候,不喜歡讀書。等到喜歡讀書了,不是年紀大了,就是時間環境不對了,想讀書都讀不來。用比較精簡的話講,就是:「時過然後學,困苦而難成。」
讀書求學問是件好事,但得要下真功夫,不光只是花拳繡腿。假如是用假學歷換得選票,那麼和上面「道情」文裡所寫的:「就教騙得富貴,也算是百姓朝廷的晦氣。」,有何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