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茂松
一、序言
人生必有辭世之日，當然大家無不希望在一切圓滿的狀態下辭世，因此日本社會邇來盛行所謂「終活」，它就是為了迎接人生終點所進行的準備活動，透過「終活」規劃，對人生充滿正面積極的想法，在死亡來臨前，理直氣壯地學習如何活得更有意義，並且對親人留下一定的訊息（具體而言，譬如照護方式、保險處置、墓地、葬儀、財產繼承等等的計劃），藉此以避免或減小遺族的負擔或困擾。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自然死亡之外，社會往往也有殺傷害案件或不測的橫禍事故等等發生，遭到這些狀況，法律上就需要踐行相驗、檢驗或解剖等程序（刑訴第二一二條～二一九條參照）。
談到大體（指屍體，下同）的檢驗（日本稱為檢視）或解剖，在台灣二十世紀後半，有老少皆知的「現代包青天」、「法醫神探」楊日松博士；日本則有檢驗大體一萬以上，解剖大體五千以上的佐藤喜宣博士（杏林大學法醫學系主任教授）。本文以從事法醫工作四十多年的佐藤教授所經驗的「檢案」與心得為主軸，提供各位法律人參考。一般民間忌諱談論大體、解剖、遺囑等等與死亡關聯的問題，惟我們是受過社會科學教育的法律人，當然不會忌諱為是。
二、由於檢驗與解剖發現真實
（一）由醫師所進行的驗屍稱為「檢案」，它是觀察、檢查大體的外表以及既往的病歷或死亡時的狀況等等，綜合整理死因，以做醫學上斷定。因為要斷定死因的種類（自殺、他殺或事故死），檢驗與解剖是必要的。曾有兇手攜帶菜刀向警方自首，但經法醫解剖結果，大體的創傷口並非菜刀型，而是能直達肝臟的日本刀型，嗣經警方上司重令搜索兇手家宅，發現與大體創傷口一致的日本刀。幸好有法醫的「檢案」，否則在刑事審判，法官可能認定兇器不符，推翻起訴書所舉的事實關係而宣判被告無罪。該兇手不愧是有五次前科的累犯，也真會玩弄欺敵的技倆，然而魔高一尺，道高卻是一丈。
（二）男女殉情事件卻變成殺人案：曾有警方委託解剖的案件所附的一張相片，怎麼看都不像殉情，因為橫躺女生大體上重疊著的男屍背上，擺放一隻手套，經解剖結果女生是自前方被兇器的刀子所刺，但男生的創傷口卻是來自後方，並且所刺角度也不對。翌日刑警陪法醫履勘現場，男女雙屍的現場是大廈一樓的樓梯間（通常上樓層與下樓層之間都設有樓梯歇腳空間）。現場固然留有雙屍的血痕，但連接二樓的壁面卻祇殘留著男生的血痕飛沫，連罪犯逃走的足跡都沒有，最後法醫對刑警斷言，兇手必定是大廈內部的人。果不其然，案發第三天刑警對同樓層的房間徹底搜索的結果，發現一男屏息躲藏在房內。偵訊中兇手自白，每天看到同樓層男女親暱出入，心生醋意。案發日特地穿雨衣戴手套，看到男女出門，即加以殺害，並將一隻手套擺放男生背上。原來當時男生一睹兇手殺害女生，想往樓上逃命卻跌倒，就遭兇手刺後背而瀕死狀態，他仍硬撐回到女生倒地之處，疊在女生身上死亡。
（三）大體為何會有屍臭：屍臭與普通腐敗臭味不同，亦與癌細胞壞死時的臭味不同，是極短時間內細胞壞死時的臭味。是人類等高等動物為防止互食產生之本能的厭惡氣味。人類的身體在存活時，所有的細胞處於似有自爆裝置的安全瓶中的狀態，但人類一死亡各個組織的細胞，就像瓶子發生自爆，同時蠶食那種壞死細胞的細菌迅速繁殖，引起各個組織破壞而白骨化，然後一些白骨也會風化，高等動物的人類，具有重歸土地的本能。現代社會通常是經葬儀與火化之後，再納骨於墳墓。但西藏地區即將大體放在山岩的鳥葬台上，並將大體切割成小塊以便禿鷹完全啄食，這是所謂「鳥葬」，藏族認為大體給與其他生物啄食，讓肉體淨化，是至上的供養，世界上的奇風異俗，真大開我們的眼界。
三、談震撼日本社會的重大案件
（一）毒花草「鳥兜」殺人詐領保險金案件：日本南端國境沖繩縣石垣島的某飯店，在一九八六年曾發生三十八歲女性房客因突然全身痙攣而死於急救醫院，因此檢警函請琉球大學法醫學研究室解剖。轄區警方原「檢視」認為死因係急性心肌梗塞，但上記研究室助理教授大野曜吉質疑，乃將於離島解剖時採集保存的血液，以遠心分離機分成的血清，自保存的冷凍庫取出做毒物檢查分析。因為在中毒死情形，能依解剖而判斷的藥毒種類很少，所以祇能將各種毒物系統化，然後以對應的檢查試劑，一滴一滴地檢查。同時並考量將體內不殘留特徵的毒物試劑排除，費盡心力，鍥而不捨，結果終於自死者血液中檢出毒花草「鳥兜」所潛存的Aconitum毒素，至於「鳥兜」是日本三大猛毒植物之一，花期在每年九月前後一個月的秋季，約於一公尺高的莖上會開出漂亮的藍紫色的花。由於大野教授的執著，陰險的「鳥兜」殺人詐領保險金案件終於破案，還死者一個公道，澄清警方以前心肌梗塞的誤斷。
（二）東京、埼玉連續誘拐殺害幼女案件：一九八八～一九八九年宮崎勤死刑囚所犯的東京埼玉連續誘拐殺害幼女案件，完全是經過死斑的檢驗，才於搜查有很快的進展。警視廳請求佐藤教授相驗被害幼女的屍體現象，當他查閱關聯照片三百張攤開在桌上時，說也奇怪，其中只有四張不經意地浮現出來，他特地留意注視它，發現幼女臀部有顯現死斑，表示幼女死後坐在某處二小時以上，因此臀部下面坐墊白色的凸凹部分（二個英文字母）浮現出來。警方立即著手調查結果，確認某車種的助手席座墊橡膠黏貼的部分，有上舉二個英文字母。由於屍體現象所出現屍斑的緣故，連結到人犯所駕車種的特定，成為破案的關鍵。所以客觀地、詳細地檢查與考察屍體現象，是檢屍、檢案的基本原則。
（三）坂本堤律師全家殺害案件：人犯自白犯案內容，如提到遺棄大體的時間與場所，就可以預測到遺體的狀態。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四日凌晨所發生震撼日本社會的坂本堤律師全家殺害案件之後，經過五年十個月的一九九五年九月六日，曾受信徒委任辦理奧姆真理教不法情事的坂本律師遺體，在新瀉縣的山中，而他太太都子遺體在富山縣林道邊被發現，但當時一歲的嬰兒龍彥的搜索卻遭到困難。當時實行犯岡崎一明死刑囚，逮捕後自白已在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中旬，於長野縣標高五百公尺以上的濕地挖穴將龍彥埋掉。如自白屬實，十一月中旬低溫又標高五百公尺氣溫安定，在少接觸空氣的濕地中，必定發生屍蠟化現象（肥皂化）亦即黏土質的地中遺體不腐敗，而變生火腿狀態然後肥皂化。佐藤教授的上述判斷鼓舞了警方，終於在搜索第五日在該山中濕地發現嬰屍龍彥，完成任務。
（四）新宿歌舞伎町大樓火災事故：二〇〇一年九月一日凌晨上舉地上四層地下二層的一棟樓房發生火災，四十四人死亡。為檢驗火災時大樓內的狀況，在三種不同模型屋內，放進動物，引發火災，以收集其室內溫度、一氧化碳、青酸瓦斯、氧氣濃度等資料加以分析。結果證實火災發生後青酸瓦斯滯留房屋上部，因此站立狀態的人相繼吸入青酸瓦斯與一氧化碳而犧牲，而離地面三十公分的空間，青酸瓦斯與一氧化碳竄流不到，因此能夠保有氧氣維生，由於青酸瓦斯與一氧化碳比空氣輕，所以會流向上方，尤其是樓梯間會引起煙囪效應，故逃生要往樓下移動，如於同樓層逃生也要保持低姿勢，以免因吸入青酸瓦斯與一氧化碳，幾分鐘內即中毒死亡。萬一不得已須往樓上逃生，也要就地用透明大塑膠袋收集牆壁與地面空隙間的空氣，然後套戴在頭部，維繫呼吸緊急避難保命。據佐藤教授提示，即使同樣火場屍體，解剖亦可斷定其死因不同，它可分成「氣道熱傷」死亡與「外表熱傷」死亡兩種，前者係不能呼吸窒息死亡，後者乃吸入一氧化碳中毒死亡。前者心臟內血液不呈鮮紅色，後者即心臟內血液含有一氧化碳呈鮮紅色狀態，其差異一目瞭然。
四、結語
（一）二十世紀後半到現在，於日本曾檢驗大體一萬以上，解剖大體五千以上的代表性法醫佐藤教授，提示給世人的不僅是冰冷的科學真實，其幕後還蘊含著人間莫大的愛情。他令死者瞑目，遺族感戴，主事者圓滿完成任務，同時令世間作姦犯科的惡徒，認知法網恢恢，疏而不漏，終局的必定遭到法律制裁等等，其貢獻何等偉大。我們法律人也是實事求是的精神，從事工作的。
（二）法醫有時從事結核或免疫不全病毒（HIV）感染等而死亡的大體的解剖，有感染的風險。佐藤教授甚至於曾解剖因「吃人的細菌」而死亡的大體，其致死率高達30%，如不幸感染，抗生素無效也沒有疫苗不易治癒，會引起臟器障害的敗血症，患部會恐怖地發腫，病症也會急劇地惡化，手腳壞死而死亡。因此，為預防萬一，佐藤教授都會辭退其他工作團隊，留下一人獨自執行解剖工作，簡直是捨身求仁的精神。
（三）看盡人世最後一段歷程的佐藤教授的人生觀，筆者認為值得在這裡推介，那就是以誠摯心與探究心感知死者之心，並珍視當今所有的一切，日日都是好日，天天都可愛，瞬間都要做自己能做的事，等辭世的一天到來時，才會覺得功德圓滿，了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