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白 律師
據媒體報導，許多年輕人被拐騙到國外從事犯罪工作，在沒有利用價值以後，又被賣去活摘器官或者推入火坑，活得生不如死，宛如處在人間煉獄。記者形容這些歹徒，說他們人心不古，喪盡天良。
罵他們喪盡天良，我深表同意。但說他們人心不古，我卻不以為然。因為，人心向來如此，古人壞事做絕的，罄竹難書，並沒有比現代人良善多少。
拐賣人口，不論古今，都屬重罪，但也有例外。早在秦朝便有「奴婢之市，與牛馬同欄」的情形，意思就是，人和牛馬一樣，都可以作為交易的商品。
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古代的階級制度，除了貴族以外，把平民分為「良民」與「賤民」。賤民一般都是戰俘以及罪犯的家屬，要不，就是娼優之類的特殊身分者，經常會被用來充當奴隸，因此，官府就把他們看成是牲口一樣，可以自由買賣。當然也有一些因戰亂、天災、瘟疫，流離失所，無以為生，不得不賣子鬻女的，也會淪落到人肉市場去。
說到戰俘，不光只是在戰場上戰敗被擄獲的戰士。其他，還包括一些因大軍過境被掠奪而來的平民百姓。
話說清朝康熙年間，原任甘肅平涼提督，外號「馬鷂子」的王輔臣，跟著吳三桂叛變，在寧羗殺了經略大臣莫洛，一路往中原進逼。王輔臣的部隊沿途不分老少搶奪了許多民女。這些民女抓來以後，除了留下一些供自家軍隊差使外，其他便一一裝在布袋裡排列在營盤中公開販售。這些布袋除了留點空隙讓他們呼吸以外，其餘的部分，縫得密不透風，每只要價四兩銀子。因為布袋只能看不能摸，因此，裡頭裝的女人是老是少，是美是醜，無從得知，全憑運氣。為了避免糾紛，布袋買回去以後才能拆封，如果買來的是要作為奴婢之用，美醜老少與否，倒無所謂，只要做事勤快俐落即可。但如要買來當老婆，關係可就大了，萬一買了個老太太，真不知該如何發落。
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聰明一點的就會使個小手段，他們會偷偷塞些銀子給看管的兵丁，兵丁拿了好處，便會睜一眼閉一眼地讓你去摸摸看。如果你還摸不出個所以然來，他還會教你，年輕的通常細腰纖足，上了年紀的，腰圍就會比較臃腫，手腳也比較肥胖鬆弛。只要照著這個路數，八九不離十，一定可以挑到讓你滿意的對象。但事情總有個例外，有的女子保養有術，到老了，還擁有一副少女的身材，就像某些資深的女明星或者官夫人一樣，這麼一來，可就難免誤了人家的終身幸福了。
每次讀紅樓夢，我都有個疑問：榮寧兩府，成千上百的婢女下人，究竟都從哪裡來的呢？結果，在第八十回裡找到了答案。話說薛姨媽的兒子薛蟠，看上了老婆夏金桂的貼身丫頭寶蟾，表面上金桂答應了薛蟠並刻意安排他和寶蟾私會，但暗地裡，卻設局讓秋菱做惡人從中去搞破壞，如此一來，薛蟠便牽怒了秋菱。這事鬧了兩天，忽然又不知道是誰從金桂的枕頭內抖出個紙人來，上面寫著金桂的生辰八字，還有五根針釘在心窩及肋肢骨縫等處，於是，眾人當作新聞，報與薛姨媽。其實，這是金桂刻意安排製造秋菱暗中魘勝主人的假象。這時魯莽的薛蟠，聽了金桂一番火上澆油的竄掇後，頓時怒不可遏，抓起一根門閂，不由分說，便把秋菱打了遍體麟傷。
薛姨媽看不過去，出面阻止，因氣不過金桂說話句句挾制著兒子，只得賭氣罵了薛蟠：「不爭氣的孽障，狗也比你體面些！誰不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頭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說霸佔了丫頭，有什麼臉出去見人？也不知誰使的法子，也不問清就打人。我知道你是個得新棄舊的東西，白辜負當日的心。她既不好，你也不該打。我即刻叫人牙子來賣了她，你就心淨了。」氣著，又命：「秋菱，收拾了東西，跟我來。」一面叫人：「去！快找個人牙子來，多少賣幾兩銀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釘，大家過太平日子！」最後，薛寶釵出來打圓場，笑道：「咱們家只知買人，並不知賣人之說，媽媽可是氣糊塗了。倘或叫人聽見，豈不笑話？」
以上的描寫，說明豪門鉅富往往需要大量的服侍人力，而這些人力就是藉由買賣而來。然而買賣人口，需要有人仲介，因此就產生了「人牙子」這個行業。為什麼媒介買賣人口的人叫做「人牙子」呢？其實，他的原名叫「駔儈」，原指馬匹販賣的仲介人，後來泛指居中介紹買賣的商人。儒林外史第十一回裡就有：「哪知辭官未久，被了這一場橫禍，受小人駔儈之欺！」這麼一段話。據史料記載，自後漢時起，在邊境設站和四夷貿易，這個站，名為「互市」。互市設人治理，名為「互郎」，因為互郎必須通曉番語，所以就有許多胡人充當互郎。互郎聽、說漢語都沒有問題，但寫起漢字來就不太靈光了，以致於「互」字，不知怎麼搞的，就寫成了「牙」字，將錯就錯的結果，互郎就成了牙郎，簡稱為「牙子」。牙子用現代的語言說，就是仲介，房屋有房屋仲介，人口買賣就有人口仲介。
當人牙子也不簡單，要能說會道，消息靈通，更要有良好的人際關係，否則，如何穿針引線？人牙子不同於人口販子，是合法的行業，但也有風險，譬如，明知被賣者不是賤民而是良民，或者交易中存在著拐騙或強行買賣的不法勾當，是會吃上官司的。
因為人牙子素質良莠不齊，以致非法販賣人口，時有所聞。輕者，拆散了家庭，重者，鬧出了人命，所以社會上才流行了這麼一句諺語叫：「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這五種人分別為車伕、船老大、店小二、腳伕、牙行，都是些會乘人之危，藉機揩油的行業，特別對外鄉人，待之尤甚。所以才會被人深惡痛絕，詛咒他們，就算沒有犯罪，殺了也不算過分。
古典文學裡提到販賣人口最多的當屬金瓶梅。而金瓶梅中，被轉賣次數最多的，首推潘金蓮。潘金蓮是南門外潘裁縫的女兒，排行六姐，因她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兒，所以就叫金蓮。她的父親死後，做娘的渡日不過，從九歲賣在王招宣府裡，習學彈唱。到了十五歲時節，王招宣死了，潘媽媽爭將出來，三十兩銀子轉賣與張大戶家做妾，由於不見容於張大戶的老婆，遭到百般苦打。張大戶賭氣暗賠房奩，免費送給武大郎為妻，但其實潘金蓮仍是張大戶的外室，武大郎不過是個掛名的丈夫罷了。過不久，張大戶死了，潘金蓮名正言順成為武大郎的老婆。但一朶好花插在牛糞上，潘金蓮嫌棄武大郎形容猥瑣，兩人感情不睦，因此勾搭上了西門慶，毒死了武大郎，最後索性嫁入西門家為妾。西門慶死後，潘金蓮被西門慶的大老婆吳月娘打發了出來，住進了王婆家。後來被王婆以一百兩銀子賣給了武松，最終死在武松的手裡。
不獨潘金蓮命運坎坷，她的貼身丫鬟春梅也屢遭轉賣。第一次是西門慶以十六兩銀子買來當丫頭。第二次是西門慶死後，被吳月娘以「通同養漢」為理由，原價叫人牙子薛嫂領回。第三次是薛嫂以十三兩銀子賣給了周守備成為官夫人，這是春梅做夢也想不到的一步好運。此外，潘金蓮還有一個丫鬟叫秋菊，被西門慶用六兩銀子買來供潘金蓮當灶上丫頭使喚，但飽受潘金蓮和春梅的虐待，後來因舉發陳經濟與潘金蓮私通，再也無法留在西門家，因此被吳月娘以五兩銀子轉手他人。類似這樣的情形，在書裡比比皆是，不勝枚舉，限於篇幅，以後有機會再一一詳述。
人口可以當貨物賣來賣去，當然也可以當禮物送給他人。金瓶梅詞話第五十五回，苗員外為了答謝西門慶的恩惠，在酒席間答應將西門慶看中的兩個歌童送給他作為回報。這兩個歌童心裡極不願意，但主命難違，不去也得去。苗員外差下人苗秀、苗實將歌童送往東京（開封）的途中，到了一家酒店歇息。歌童滿懷愁緒，看了店裡牆上掛的兩行字：「千里不為遠，十年歸未遲。總在乾坤內，何須嘆別離。」不覺悲從中來，淚眼婆娑的說道：「哥我們隨著員外，指望一蒂兒到底。誰想酒席中間，一言兩句，竟把我們送與別人，人離鄉賤，未知去後若何。」
「朝為苗府清歌客，暮作西門侑酒人。」作者蘭陵笑笑生感於歌童身不由己的遭遇，在書裡寫下這兩句話，既是同情之語，也是不平之鳴。故事說到這裡，我想各位讀者大概也會有同感，許多古人寡廉鮮恥，壞事做盡，並不在今人之下，所謂的「人心不古」不過就是不了解歷史的一句陳腔濫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