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白 律師
上個月，總統府秘書長潘孟安的媽媽過世，總統賴清德不但於出殯的前一晚南下屏東陪同孝眷守靈，更於親臨奠禮時擔任「點主官」，為亡者神主點「朱」。其以國家元首之尊，不避凡俗，遵循古禮的舉動，可謂前無古人，實在出乎許多人的意料之外。而更讓人津津樂道的是，他什麼時候學會這一套看似簡單實際上卻一點都不能出差錯的複雜本領？
可別小看「點主」這項小小的儀式，在眾目睽睽之下，要氣定神閒，雙手不能發抖，嘴巴還要念念有辭，背完二百一十幾個字的點主文而無一差池，如果不是訓練有素，光憑臨時抱佛腳，恐怕到時候也不免怯場而難以勝任。
賴總統點主的基本功為什麼一點都不輸給職業的道士？其實其來有自。據媒體報導，他在當台南市長時就要求所屬主管必須學會這套功夫，因為民主社會，婚喪喜慶的應酬往來，是許多地方官員和民意代表的日常工作和必備功課，沒有這兩下子，怎麼在江湖上行走呢？
負責點主的人一般分為兩種。一種是職業道士，因為他們奉玉旨領有天師府的官銜，且掌有道教經典之寶，可以上達天聽，下通冥界，既可差天兵、遣神將，當然就有能力藉由點主程序牽引死者神魂歸位。另一種，則是掌有官印的地方首長，像市長、議長、區長等等。當然法院院長或法官這樣崇高地位的人也包括在內，只要他們願意的話。但這一類人的點主，著重的不在於具備什麼法力，而是喪家想要的榮耀和面子，尤其民意代表和民選的官員，為了日後的選票，更樂於做這方面的選民服務，畢竟只是舉手之勞，就能換來服務到家的人情，何樂而不為？
說了這麼多「點主」的開場白，卻還沒說到為何喪事要點主？就好像吃包子只咬到麵皮，還沒吃到饀一樣，因此有必要好好的介紹一下它的緣由。
按傳統喪葬禮儀，人剛往生必須馬上設置「魂帛」以供子孫及各界弔唁。「魂帛」是古人用來讓亡者靈魂有所依託棲息的地方，更是喪禮期間陽世子孫與亡魂交流的重要媒介，其重要性，不言可喻。魂帛依古禮以白絹製成，高約一尺，寬約三寸，上頭寫著亡者的姓氏名諱，和生卒年月日時等。下面則以整疊的紙錢固定作為底座。後來因為絹帛價格昂貴尋常人家不易取得，因此慢慢的改以素紙代替。別的地方或有「男綠女黃」之分，但台南地區不分男女向來都用白色。魂帛一概由神職人員書寫，寫法有嚴格規定，字數必須合乎「兩生兩老合一生」的定制。
何謂「兩生兩老合一生」？這個也可以算是「規距」的定制，目的是為了圖吉利。具體的作法是：魂帛最頂端的橫額寫著死者的姓氏堂號或者生前故鄉的地名，例如「穎川」、「江夏」「台南」等等。但也有寫其宗教信仰的，例如「佛恩」、「佛光」之類的。其次，中央一行書寫亡者的名諱，例如「顯考O府公諱O O一位魂帛」。然後左右兩行，分別記載亡者的生卒時間，例如「生於O O年O月O日O時」、「卒於O O年O月O日O時」。在寫之前先要算好字數，因為等一下要套用一個叫「生、老、病、死、苦」的五字格式。例如橫額「穎川」的「川」字就落在「老」字上，中央名諱的最後一個字「帛」，亦須落在「老」字上。右側生年月日時的「時」字，要落在「生」字上，左側的卒年月日時的「時」字，也要落在「生」字上。以上全部字數合計後，最後一個字要落在「生」字上。上述寫法就叫「兩生兩老合一生」算是大吉大利的字數，但如果不小心落在「病」、「死」、「苦」等字上則為凶，就要想辦法調整字數。這個做法，不但眼下的「魂帛」如此，將來下葬後改用的「神主」和「墓碑」也是如此，不信的話，您可以到墳地裡找塊墓碑數數看就知道。我父親過世時，祂的神主就是我所草擬的，算是有過經驗的，絕對不會胡扯。
如上所述，人死之初設魂帛以供各界奠拜，等到安葬時就要改立神主，以作為子孫長久奉祀之神位。為使死者從亡魂轉化為神祇，必須透過「點主」來加以催動。以前點主，點主官必須與出殯隊伍同行，等到達墓地安葬完畢後才進行點主。
但因近年來土葬減少，加上官員公務繁忙無法全程陪同，因此都改在告別式的場合進行。其實「告別式」這個名詞是源自於日本的外來語，正式的名稱應該叫「奠禮」。奠禮分「家奠」和「公奠」，也有人稱為「家祭」和「公祭」，其實這是不對的，「奠」是指亡者未出殯前，孝眷和鄉寅姻親戚友的一切弔喪儀式。而「祭」指的是日後的祭拜和追思行為，二者隨便混用，不僅有違禮法，而且貽笑大方，但世風日下，將錯就錯，誰管得了這麼許多？
點主要怎麼點呢？基本上有兩種方式，一種是神主牌的最末一個「主」字，事前刻意缺一筆寫成「王」字，等點主時再由點主官手執硃砂筆在「王」字上頭添上一點，變成「主」字，事後再填上墨筆。另一種是神主牌的「主」字不缺筆，還是直接寫成「主」字，等點主時由點主官用硃砂筆在「主」字上面點上一點，就算完成了儀式。當然也有更複雜的，賴清德總統點的算是比較「功夫」的那一種。
記得賴總統在點主時，一直按照吉祥話的內容依序題點，並出聲要家屬答應。例如硃筆指天，高喊「點天天清」，硃筆指地，則喊「點地地靈」，點到孝男孝孫時，則喊「點人人長生」，點到神主最末字時，則喊「點主主分明，主上一點紅，子孫代代富貴翁」等等，不一而足。至於點主官每一句吉祥話唸完，孝眷則須大聲回答「有喔！」以求得好彩頭。您可別小看這些看似無稽的「口頭彩」行為，它們可是會應驗的，下面就有個有趣的小故事，可供大家參考。
我的父親是個木匠，早年沒有高樓大廈的年代，專門幫人蓋木造磚瓦房。蓋木造建築有個很重要的儀式叫「上樑」，上樑上得好不好，攸關房主一家人的興旺，因此房主都會格外的重視。有一回，他正在主持上樑儀式，這時需要一個木工師傅負責爬到樑頂上去釘釘子，他則和房主在下面指揮操作。按照規矩，師傅釘釘子時都會故意把釘子錘出木樑，然後大聲問下面的人「有出釘（丁）有嘸？」，下面的人聽到問話就要大聲回答「有喔！」寓意為這一戶人家將來住進去新房子會人丁興旺，家業興隆。沒想到這一次出了點小紕漏，因為主樑彩繪得美侖美煥，看不出原來木頭枝枒橫生所遺留的枝節紋理，這個地方特別堅硬，釘子不易釘穿，有經驗的師傅通常會儘量避開，但這次沒有查覺，一釘再釘就是紋風不動，師傅雖然問了好幾次「有出釘有嘸？」但明明就沒有出釘，叫下面的人如何睜眼說瞎話？於是房主急不可捺，他是個鄉下的老農民，滿口粗話，本來就沒什麼修養，這下子把他給惹毛了，便出口罵道：「幹，衝三小，出恁爸一枝懶鳥啦！」哈！說也奇怪，良辰吉時，左一聲「懶鳥」（男人的生殖器官），右一聲「懶鳥」，真真應驗了你要什麼就給你什麼的口彩。老先生一家住進去以後，家裡的兒媳婦一連生了好幾個壯丁，叫你不得不相信討彩頭的效應。
關於魂帛的書寫，還有一個禁忌不能不注意。那就是「王無府，許無門」。何謂「王無府」呢？話說封建時代，「王府」是個專有名詞，是指王爺的宅邸，一般人不能亂用。至於「許無門」因為「許」字的台語與「苦」字的台語同音，「許門」好似「痛苦滿門」的意思，因此被嫌晦氣，也在摒除之列。故而，這兩姓人家在書寫魂帛或神主時，都會另尋他字代替。
潘老太夫人的喪禮，能請到現任總統點主，可謂備極哀榮。雖然這是破天荒頭一遭，難免招來議論，但合適與否，見仁見智。不過，站在人子的立場，善盡孝道，以顯父母，似無不妥。而貴為總統之尊，為情同手足的好兄弟襄贊一「筆」之力，也算是親民到家，仁盡義至，就沒有什麼好覺得奇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