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醫為國憂

良醫為國憂 忘為子孫謀
陋屋堆書裡 慨然論五洲

◎陳清白 律師

  春節以來,武漢肺炎肆虐,災情波及全球。不僅防疫官員和醫護人員不眠不休,老百姓也惶惶恐恐,如同驚弓之鳥,不知噩運何時降臨。

到目前為止,台灣的疫情還算輕微,除了歸功於防疫人員的辛勞和醫療系統的完備之外,社會大眾的充分配合,也是防疫有成的重要因素。

台灣的健保,「便宜又大碗」,眾所皆知。台灣的醫療水準,數一數二,遠近馳名。今天有這樣成果,要從台灣的醫學史說起。

科舉時代,讀書做官才是正途,只有考不上科考的士子,才會另尋出路去學點謀生的本事。古時候的醫生又叫郎中,搖鈴串街走巷,幫人看點小病,賺幾個銅錢維生,因為社會地位不高,所以被歸為所謂的「下九流」,和看相卜卦的算命先生同屬一個層級。因此,除非家學淵源或特別有興趣,否則很少有讀書人願意去當醫生。也因為這樣,醫生的培養,並沒有正式的教育體系,通常都靠坊間的藥商或醫家採學徒制,慢慢的養成。這種情形,就像電視劇「大宅門」裡的白景琦,以及「神醫喜來樂」裡的德福,師父點頭說行了,你就出師,可以開始為人看病了,政府也不會吃飽沒事幹,辦個考試去檢測檢測你的醫術如何,因此在古代,只有庸醫而沒有密醫。

西元1895年,甲午戰敗,清廷把台灣割讓給日本,日治政府鑑於當時台灣醫藥不發達,瘟疫盛行,為了培養醫學人才,總督府在日本國會的支持下,於1897年設立「土人醫師養成所」。這個名稱看起來很奇怪,聽起來也不舒服,因為所謂的「土人」,指的就是台灣人,意思是把台灣百姓當作化外之民。

西元1899年4月1日,「土人醫師養成所」升格為「台灣總督府醫學校」,台灣人只要年滿十六歲,公學校畢業,就有資格報考。醫學校成立之初,還是乏人問津,但漸漸的,因為畢業學生行醫收入不錯,加上醫生在鄉里間頗受敬重,因此入學的人愈來愈多,最後爭先恐後成為台灣最難考的學校。每年報考的人數五、六百人,只錄取四、五十名,能名登金榜的,和現在一樣,都足以光宗耀祖。

日據時期,日治政府不願台灣人就讀法政學科,原因是防止台灣人學得法律政治的知識後,萌生反抗意識,因此當時的台灣學生,公學校(國民小學)畢業後,能就讀的學校只有三個,那就是:
一、台灣總督府醫學校,修業期間五年,畢業後當醫生。
二、台灣總督府國語學校國語部及師範部,修業期間四年,畢業後當老師。
這裡的國語指的是日語。
三、台灣總督府農事試驗場,修業期間二年,畢業後從事農業相關工作。
這三所學校最競爭的就是醫學校,和現在台灣最優秀的高中生,大學入學考試第一志願大都選擇醫學院沒有兩樣。

台灣總督府醫學校後來改制為「台北醫專」、「台北帝國大學醫學部」。二次大戰後,國民政府來台,才改為「國立台灣大學醫學院」。這所學校,人才輩出,台灣第一位醫學博士杜聰明,和有台灣文學之父之稱的賴和,以及想要以自製的霍亂菌投入北京自來水水源,企圖毒殺中華帝國皇帝袁世凱的刺客;也是名影星翁倩玉的祖父翁俊明,都是第十三屆的畢業生。此外二二八事件遇害的黃媽典(第十二屆)、張七郎(第十四屆),台灣民眾黨主席蔣渭水(第十四),台南內科名醫韓石泉(第十七屆),前高雄市長楊金虎(第十九屆)也都是前後期傑出的校友。

說到這些醫界的先賢,我不由得想起我的故鄉柳營兩位也是這所學校畢業,令我終生難忘的醫生。

第一位姓黃,叫黃天于,在柳營街上開業,看診的範圍,各科全包,光我記得被他看過的病就有:生皮蛇(皮膚科)、傷風感冒(內科)、釣魚被魚  到開刀取出(外科)、眼睛結膜炎洗眼睛(眼科)、嚴重下痢拉肚子(胃腸科)等。此外,像我的父母親下田噴灑農藥中毒去急救,林林總總一大堆,都難不倒他,簡直就是個神醫。但據我了解,黃醫師的專長應該是內兒科,但因為當時醫藥不發達,加上交通不便,鄉下醫生為了應急,便無所不能,久而久之,就成了地方上的「守護神」。黃醫師脾氣溫和,為人寬厚,樂善好施,地方上只要有需要出錢的事,都有他一份。現在他年紀大了,不再看診,很難得有機會再看到他,但還是減少不了我對他的思念。

關於黃醫師,有件趣事,順便拿出來講講。

黃醫師世居柳營,和我同村,老家就在我家前面約百公尺來遠。黃醫師的祖上,土地很多,是地方上的望族。他的老太爺,上有富裕的爸爸庇蔭,下有當醫生的兒子孝養,一輩子相較於其他人,不須要太操勞,就能舒舒服服的過日子。

據說黃老先生跟兒子要錢的方式很特別,只要他需要錢用,他就會利用黃醫師午休時間,把收音機開得很大聲,吵了黃醫師的午睡。這時,黃醫師就知道老爸又沒錢了,黃醫師只要在老爸掛在躺椅上的外套裡塞些鈔票,收音機的聲音,馬上就會變小。這個溝通方式真是巧妙,既能通行無礙,又能保住做父親的尊嚴,真是個好辦法。

另一個醫師也姓黃,叫黃登輝,因為年紀比較大,為了有別於前面較為年輕的黃醫生,因此暫且稱他為老黃醫師。

老黃醫生的診所在舊的柳營鄉公所對面,台一線的大馬路旁,門前有一條大水溝,水溝上跨著一座小小的水泥橋,庭院裡有一棵很高大的蓮霧樹。

其實我對老黃醫師並沒有很深的印象,因為我只去看過幾次門診,陳年的痼疾就醫好了,而不久黃醫師也就過世了,但我特別感謝他,因為他是我這輩子千
金難求的貴人。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的雙耳就開始流膿,又黃又臭,很多東西我都不能吃,很多活動我也都不能參加,因為怕病情加劇。我的父母帶我看遍了各地的耳鼻喉科,我母親的肩頭上,也永遠留著我濃臭的耳液和藥水味,但我的耳疾依然治不好。由於長年睡眠不佳,伴隨而來的,除了重聽以外,就是不時的暈眩。我的祖母在世時,就不時的對我說,我這輩子恐怕會成為聾子。

治這個病真是麻煩,記得那時候換藥,家裡沒有棉花棒,用的是佛廳香爐上拔下來的香腳,一頭加上一撮棉花捻成球狀,就是清理耳朵的工具,這種不衛生的方法,我用了好幾年。但這還不是最誇張的,最叫人難忘的是,有一次爸爸帶我去看一個中醫師。中醫師看了看後,磨了一些磚紅色像是硃砂的粉末往我的耳朵裡灌,這下好了,往後的幾天,耳朵流出來的膿由黃轉紅,真是嚇人。這種難堪的景象,在家裡還好,到了學校,我小小的年紀,簡直無法忍受同學投來的異樣眼光。

到了唸初中的某一天,爸爸帶我去看老黃醫師。老黃醫師的診所破破舊舊的,連用來包藥的紙張都黃黃的,根本沒有什麼人來求診。據父親說,老黃醫師不是醫術不好,而是因為脾氣太大,把病人都嚇跑了。那天會帶我去看病,是因為老黃醫師的日式房子會漏水,請爸爸去修理,爸爸有天下午要請假不能上工,老黃醫師便問他緣由,爸爸說要帶小孩去看耳朵,老黃醫師就隨口說,帶來我看看。其實當時爸爸心裡也不抱什麼希望,都看了這麼多的醫生了,要好,早就好了。沒想到「死馬當活馬醫」,奇蹟真的出現了,當晚吃了他開的藥以後,我睡得非常安穩,而且耳朵也不怎麼流濃了。就這樣,三兩下,老黃醫師把我的「老症頭」給治好了。至今相隔四十幾年,從未復發,而且聽力靈敏,毫無障礙。莫非真應了古人所說的話:「先生緣主人福」。

記得當兵體檢時,負責檢查的醫生問我:以前生過什麼病?我當下據實以告。隨即,醫生用手電筒照了照,說我兩個耳膜都曾經破過,但癒合良好。又問我聽力有沒有問題?想不想當兵?如不想當兵,可以以聽力受損為由,把我驗退。我回說:我當然要當兵!結果到了馬祖以後,懊悔不已,早知道當兵這麼累,就說我聽不清楚,不就少受了兩年的罪。我讀大學時,有個學長也是室友姓張,耳朵也有問題,儘管他已戴了助聽器,但跟他講話,就算扯破了喉嚨,他照樣聽不清楚,他聽我提起這件往事,一直催我要帶他去看看,但遺憾的是,那時老黃醫師已經作古多時了。寫到這裡,容我穿插一下,就說中醫師幫我耳朵灌紅色粉末那件事,多年後我掏耳朵時,還曾掏出像細碎磚塊一樣堅硬的石頭,這恐怕是那些紅色粉末結合我耳朵的膿水變化而成的吧!

文前的詩,是韓石泉醫師在台南醫院服務時,當時的院長明石真隆先生,對於日本軍方醞釀侵華,憂心國事所作的一首五絕:「良醫為國憂,忘為子孫謀。陋屋堆書裡,慨然論五洲。」意思是:「做為一個好醫生,除了為人治病以外,也不忘為國事擔憂。但往往因為這樣,反而忘了替自家子孫的將來多作謀劃。處在陋屋的書堆裡,不禁感慨,因為戰爭,未來五洲的情勢將會如何?」

韓石泉先生參加台灣總督府醫學校口試時,主考官吉田坦藏問他一個問題:「為什麼要選擇做一位醫生呢?」韓先生從容不迫的以宋朝名臣范仲淹的一句名言作答:「大丈夫不為良相,當為良醫。」果然日後韓先生不忘初衷,成為一位名聞遐邇的好醫生。其實他除了為人治病外,也投入許多社會和政治運動,想要革除弊端,改變社會風氣,為全體國人及後代子孫謀求更大的福利,我想這就是所謂「上醫醫國」的情懷吧!

厲疫當前,幸虧有一批優秀的醫護人員,台灣才能安然無恙,但想想這場災難,不知何時才能結束,心情沉重之餘,每天也只能「陋屋電視前,慨然論五洲」,默默的向上天祝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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