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爭先盡此來

江頭數頃杏花開 車馬爭先盡此來
欲待無人連夜看 黃昏樹樹滿塵埃
◎陳清白 律師

國慶日四天的連假總算結束了。

不知從何時起,政府實施了所謂的「彈性放假」,這個辦法,有好有壞,從好的方面來說,一連幾天的假期,方便大家作返鄉、旅遊的規劃。但從壞的角度來看,全台大多數的人都在放假,偏偏台灣人放假又老喜歡往外跑,不願待在家,於是連續假期的人潮車流,不僅癱瘓了這個地狹人稠的小島,也使得假日外出,成了台灣人始終揮之不去的噩夢。

我自小好動,高中二年級時,就參加救國團舉辦的冬令青年自強活動上了合歡山。那時台灣的經濟剛起飛,大家忙著賺錢,沒時間旅遊,加上島內交通也不算方便,因此,從台中坐公路局開往梨山的路上,映入眼簾的,不是青山綠水,就是綠水青山,根本看不到什麼車塵馬足。

記得車子駛入中橫的第一個停靠站就是梨山,那時,日近黃昏,暮靄四起,梨山部落除了我們這群登山客和少數幾個販賣山產的攤販外,人煙稀少,寧靜得像個世外桃源。那個晚上住在大禹嶺,隔天一大早,揹上背包,徒步往合歡山的路上走去。那段路有九公里之遙,都是泥巴路,遠處合歡山頭白雪皚皚,舉目在望。在合歡山莊住了兩晚,回程從合歡山走到翠峰,路程不多不少也是九公里,路面不好不壞也是泥巴路。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到台灣的深山旅行,山裡層巒疊翠,氣象萬千,讓我見識到台灣的山岳之美。從此,我開始迷上登山,一有空就往山裡跑,直到現在,年近花甲,依然樂此不疲,興味盎然。

後來,我陸續上了幾次合歡山去重溫舊夢,但那份原始的清幽和寧靜已經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盡擾嚷的人群,和到處違規停放的汽機車。這個景象讓我不禁懷疑,這是我日夜魂縈夢繫的合歡淨土嗎?

除此之外,還有一次旅行讓我印象深刻。那是大學四年級時,正好也是國慶假期,同學小曾邀我們到他位於彰化和美的老家去作客。他事先沒說家裡有什麼喜事,直到抵達後才知道,他們家奉祀的神明要舉行大拜拜,想當然,我們將會有一頓豐富的盛宴可享。但不巧的是,我們去得太早,距慶典還有兩三天的時間,雖然小曾家裡屋宇寬廣,富麗堂皇,但我們總不能整天待在他家光等著那一頓好飯吧!於是,我提議到中部的名勝-溪頭去走走。商定以後,我和另外兩個同學,連換洗、禦寒的衣物都沒有,就直奔目的地。

那時的溪頭,和現在沒有兩樣,山林依然茂密青翠,草木也一樣欣欣向榮。三個人在園區逛了一整天,還走到鳳凰山去採了野生的蘭花。歸途中不知不覺天色漸晚,可是我們三個傻小子卻連晚上要住的地方都沒有安排。

一方面是住不起飯店,一方面也仗著年輕挺得住,因此最後三人達成共識,買些飲料、零食,就窩在青年活動中心的屋簷下,說說笑笑,熬上一夜。沒想到夜深以後,氣溫漸低,睡意也陣陣襲來,到了半夜,三個人冷到受不了,只好躲進人家未上鎖的小貨車內,用報紙裹著身體,相互取暖,渡過漫長的一夜。

天亮起來,繼續前一天的尋幽攬勝,黃昏時,搭上公路局的班車,準備打道回府。我們因為沒有座位,只能蹲坐在司機旁那個凸起來像大龜甲般的引擎蓋上打盹小寐,不料睡得太沉,竟然滾落到車門邊的階梯上才驚醒過來。這次的旅遊,雖然克難,但記憶中的溪頭,遊人不多,環境清幽、空氣沁涼,森林裡時而煙霧彌漫,時而陽光輕灑,彷彿置身仙境一般。

上個月下旬,為了慶祝內兄六十大壽,大伙訂了溪頭青年活動中心的大木屋,舉辦三天兩夜的家族聚會。其實,現在的溪頭和以前相較,改變不算太多,除了神木倒了,大門換了一個不同的方位以外,其他,好像只多了個妖怪村和空中步道,所以嚴格來說,應該還算是景物依舊。只是,這一次的重遊,讓我感覺很不習慣,園內不僅人聲鼎沸,萬頭鑽動,而且不時還會看到,或休息,或假寐,四處枕 狼籍的遊憩者。

以上所看到的還只是平時上班日的景況,如果換成連休或例假,我想擁擠的情形,應該不輸「五月天」的演唱會。

不僅風景名勝如此,市區也一樣。我算是個老台南,親眼目賭台南一步一步的蛻變。記得以前的安平小鎮,落後僻靜得像個鄉下地方,沒想到才幾年功夫,一到假日,人山人海,安平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走走停停,害得我每次開車回家,都塞得心煩氣躁。還有,其他賣傳統小吃的地方,像大菜市、石舂臼等,我年輕時,從未聽過吃飯、買東西要預演一字長蛇陣的,現在好了,拜網路方便之賜,年輕人呼朋引伴,蜂擁而至,聽說哪裡有好吃的,就往哪裡鑽,管它食物是不是真的美味誘人,反正只要網上有名,就值得大排長龍。就這樣,老台南想要嚐個老味道,往往不得其門而入,總是盡興而去,敗興而回。而更叫人難過的是,因為店家生意紅火了,東西往往走了味,價錢卻反而更貴。

文前的詩是唐朝詩人姚合寫的一首題為「杏園」的七絕,意思是:「曲江江頭杏園裡數頃的杏花盛開了,賞花的車馬爭先恐後都湧到這裡來。我怕人多吵雜本想等到夜晚無人的時候再去好好欣賞,沒想到才日落黃昏所有的杏樹已佈滿塵土根本沒法觀看了。」

詩裡的江頭,指的是曲江水域的一頭。曲江是唐朝長安城裡的一處名勝,它是個細長形的小湖泊,由於水面蜿蜒曲折,故名「曲江」。曲江湖面,碧波盪漾,遍植荷花,岸邊亭台樓閣,花木扶疏,是文人雅士休閒遊樂的好地方。在曲江之南,有個杏園,廣約數頃,裡頭種滿了杏樹。每年春暖花開時節,杏花怒放,枝頭色彩繽紛,花團錦簇,吸引了長安城無數的達官貴人和庶民百姓來這裡賞花遊玩,那種盛況,絕不亞於現在大陸十一長假時,各處人潮洶湧的風景名勝。

詩人姚合也是風雅愛花的尋芳客,只是鑑於白天裡車馬雜沓,人語喧囂,就算杏花再美,也不免掃了遊興,因此打算等到晚上再偷偷溜去看花。沒想到,杏花雖在,卻已滿樹蒙塵,再也看不到白天枝頭上那副嬌艷欲滴的模樣。詩人惆悵之餘,有感而發,寫下文前的絕句,聊表心頭的遺憾和惋惜。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這是宋朝女詞人李清照所寫的「武陵春」詞裡當中的兩句。這段騷人墨客不經意流露出的心事,拿來和唐人曲江遊園賞花,以及現代人如蠅蟻附腥般聞風而至的旅遊模式相對比,其實心態上並無不同。可見不管古時候還是現在,每個人對於美好的事物都不免嚮往,而且也都隱含著慕名的渴望和追求。只是這個世界,人間樂土實在太少,而普羅眾生偏又太多,以致於大家爭先恐後,摩肩擦踵的結果,想要享受片刻的清歡,竟也成了一種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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