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白 律師
中共國務院前總理李克強,於十月二十七日突發心臟病過世,享年六十八歲。
李克強的靈堂,簡單肅穆,除了堂上高掛「沉痛悼念克強同志」八個大字的輓額外,看不到其他的輓聯。這和中國官場傳統以來的習慣,大異其趣。不過,或許是時代潮流所趨,現在在台灣,許多吊喪的場合,同樣也看不到像過去一般,輓聯披掛盈門的景像。倒是在網路社交平台上,有自稱北大的同學,作了一副對聯哀悼他,聯曰:「陪十年小心,雖潔身自好,但活得憋屈;距一步之遙,卻急流勇退,竟死得窩囊」。橫披:「無能為力」。
這副輓聯,寫得不算工整,「十年小心」和「一步之遙」似乎對不上。且上下聯末句「活得憋屈」與「死得窩囊」,重複使用了相同的「得」字,遣詞上也欠高明。此外,輓聯不似門聯,需要在門楣上添上一筆,因此,「無能為力」的橫披,也成了畫蛇添足。但窺其用心,似乎別有所指,因此,對於對仗、平仄是否嚴謹工整,也就不那麼講究了。
輓聯是誄辭的一種。所謂的「誄」,是古代用以彰顯死者人格、品德、功蹟並致以哀悼的文辭。廣義的誄辭,除輓聯外,舉凡祭文、唁電、輓額、輓詩、甚至連旌忠狀、褒揚令等,與悼喪有關的文書,都包括在內。但並不是什人都可以為死者獻上誄辭的。「禮記」中就有「賤不誄貴,幼不誄長,禮也」的說法。所以按照這個規矩,能給李克強上誄辭的,大概只有中共那些官做得比他大,或者年紀比他長的人,才夠資格。
李克強才六十八歲,以現代人的平均壽命八十歲來看,還算年輕,加上身為退休高官,國家醫療體系服務週到,突然驟逝,實在太出乎意料之外,也正因為如此,才讓我想起「誰料周郎竟短命」這句輓辭。
提到這句輓辭,不能不從蔡鍔與小鳳仙的故事說起。
話說民國初年,袁世凱擅權,鎮壓二次革命,當時官拜雲南都督的蔡鍔也被調到北京。袁世凱為了稱帝,組建了「籌安會」,蔡鍔是擁護共和的要角,也是孫中山的信徒,他看穿了老袁假共和之名行帝制之實的陰謀後,計劃出逃。但老袁的爪牙監視甚嚴,蔡鍔為了鬆懈他們的防備,表面上裝作擁袁,另一方面製造沉緬酒色的假象,以消除猜疑。在此期間,蔡鍔結識了北京的名妓小鳳仙,兩人一見如故,惺惺相惜,成為知己。後來蔡鍔在小鳳仙的掩護下,以治病為由,遠走日本,擺脫監控,並幾經輾轉,回到雲南組織了護國軍,揮師討袁。護國軍一路勢如破竹,老袁被迫取消帝制,但不久,蔡鍔即因喉癌病入膏肓,溘然長逝於日本福岡。消息傳到北京,小鳳仙悲痛欲絕,寫了兩副輓聯哀悼他。其一:「九萬里南天鵬翼,直上扶搖,那堪憂患餘生,萍水相逢成一夢;十八載北地胭脂,自悲淪落,贏得英雄知己,桃花顏色已千秋。」其二:「素車白馬而來,誰料周郎竟短命;名士美人無數,早知李靖是英雄。」
第二副輓聯的上聯,小鳳仙把蔡鍔比為三國時的周瑜,自己則為小喬。下聯把蔡鍔比成隋末唐初的名將李靖,自己則是與李靖、虯髯客並稱為紅塵三俠的「紅拂女」。我想,她會這樣比擬,並不是自抬身價,而是蔡鍔曾經送她一副對聯:「不信美人終薄命;從來俠女出風塵」小鳳仙據此才以俠女自許。
蔡鍔死的時候才三十四歲,正值盛壯之年,所以小鳳仙不禁感慨地說:「誰料周郎竟短命」。但蔡鍔雖然英年早逝,然而,死後哀榮,贏得了「周瑜」和「李靖」的身後名。反觀,稱帝不成的老袁,一則鬱結難消,二則尿毒病纏身,只做了八十三天的皇帝,就一命鳴呼,撒手人寰,享年五十八歲。老袁治喪期間,革命元勳黃興寫了一副輓聯,郵寄到北京,聯曰:「好算得四十餘年天下英雄,陡起野心,假籌安兩字美名,壹意進行,居然想學袁公路;僅做了八旬三日屋裡皇帝,傷哉短命,援快活一時諺語,兩相比較,畢竟差勝郭彥威」。聯裡的「袁公路」,指的是東漢末年的軍閥袁術。術,字公路,官至左將軍,起初以南陽為根據地,之後在淮南僭越稱帝,但因得不到各方支持,反遭圍攻,在位僅兩年多,即因屢遭兵敗,悲憤吐血而亡。而郭彥威則是五代時後漢的樞密使郭威,他以清君側為名,發動兵變,推翻後漢,建立後周。總之,這兩人都是懷抱著「皇帝夢」的野心家,拿他們來比喻袁世凱,是再貼切不過了。
袁世凱實在太招人怨了,因此負面的輓聯無數。有好事者就在他身故後,寫了一副輓聯嘲諷他:「起病六君子;送命二陳湯」。這副對聯,看似平常,其實頗有深意。因為「六君子」、「二陳湯」都是中醫的藥方。「六君子湯」,成份為人參、白朮、茯苓、甘草即俗稱的四君子湯,再加上陳皮、半夏等兩味藥而成,專治咳嗽痰白,噁心嘔吐、胸膈不利、大便不實等症狀。而「二陳湯」的組合則為半夏、陳皮、白茯苓及炙甘草。因方中的陳皮、半夏以陳久為為貴,無燥散之患,故以二陳為名。此方專治痰疾、嘔吐噁心、頭眩心悸、中脘不快,或發為寒熱,或因食生冷,脾胃不和等。「六君子」其實指的就是幫袁世凱組織籌安會,號稱「籌安六君子」的楊度、劉師培、孫毓筠、嚴復、李 和、胡瑛等六人。
「二陳」則是為老袁賣命出力的親信陳樹藩、陳宦兩位。意思是,老袁你會生病送命,都是這幾個人的功勞。
前面提到,誄辭是用來表彰死者人格品德功蹟的哀悼之辭,照理講,寫的應該都是正面和讚美的話。但不客氣的文人大有人在,除了上述嘲諷袁世凱的輓聯外,前監察院長陳履安的外公譚延闓也被罵了一頓。譚延闓因極重口腹之慾,又為人太過圓滑,加上處世態度能混則混,因此落下個「混世魔王」和「水晶球」的諢號。他死時,上海某報社作了一副輓聯罵他,聯曰:「混之為用大矣哉!大吃大喝,大搖大擺,命大福大,大到院長。球的本領滾而已!滾來滾去,滾入滾出,東滾西滾,滾進棺材。」真是一點也不留情面。
以上的輓聯雖然說得難聽,但至少還繞了個彎,沒有直接指著鼻子痛罵,而更難堪的還在後頭。
話說民初四川軍閥劉存厚割據四川東、北部時,苛捐雜稅,聚歛無度,弄得民不聊生,連地皮都可以往下搜括六寸。他把田賦預徵到三、四十年之久,而最離譜的地方竟然還徵到民國一百年以後。你想,這樣的苛政誰受得了,莫怪乎百姓恨之入骨,叫他「劉厚臉」、「臉皮六寸厚(劉存厚)」。當他離開四川時,當地人送他一副對聯:「早去一天天有眼,再來此地地無皮。」。
劉存厚骨子裡是講專制獨裁的,因此,對於民主派人士極為厭惡。有位文人叫樊孔周,老是和他作對,有一天樊孔周遭他派人暗殺,身中數十槍,有人撰聯哀悼,聯曰:「樊孔周周身是孔,劉存厚厚臉猶存」,狠狠地搧了劉存厚一個大耳光。
關於輓聯,正常來說,都是身故後由別人所撰寫的。但有原則就有例外。隨園先生袁枚生性豁達,當他知道自己腹疾加劇,藥石罔效時,除了自己寫輓聯外,又到處找朋友幫他寫輓詩。朋友認為他在開玩笑,都不理他。但袁枚窮追不捨,自己又寫了四首七絕去催稿。詩云:
(一)久住人間已去遲 行期將近自家知
老夫未肯空歸去 處處敲門索輓詩
(二)輓詩最好是生存 讀罷猶能飲一樽
莫學當年痴宋玉 九天九地亂招魂
(三)莫輕詩人萬念空 一言我且問諸公
韓蘇李杜從頭數 誰是人間七十翁
(四)臘盡春歸又見梅 三才萬象總輪迴
人人有死何須諱 都是當初死過來
不獨袁枚,有位林氏婦人在死前也用輓聯為自己交待了後事,但她所掛心的,不是自己,卻是她的丈夫和幼子。聯曰:「我別良人去矣,大丈夫何患無妻,倘他日另結絲蘿,莫向生妻談死婦;兒隨嚴父難哉,小孩子終當有母,若來年得蒙劬養,須知繼母即親娘。」
這副輓聯感人肺腑。林女士臨死之際,怕丈夫鰥寡無依,因此勸他續絃,但又怕丈夫沒事老說起亡妻如何如何,影響夫婦間的感情,於是特別提醒他,千萬別在老婆面前,提到我這個已經作古的舊人。除了關心丈夫,她也放心不下她的小孩。孩子太小,跟著嚴父生活,日子鐵定不好過,所以還是需要一位母親來照料。不過長大成人以後,千萬不要忘了,撫養你的人雖是繼母,然而,就如同台灣俗語所說的:「生的請一邊,養的功勞卡大天」你還是要把她當作親娘來孝順。談到這裡,心裡不禁讚嘆,婦德如此,真是賢哉!
詩云:「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回想近年來所收到的訃聞,不是載明婉拒輓聯,就是委請改用電子輓額。可見,輓聯在現代社會,已經式微,不受重視了。記得胡適之先生過世時,老蔣曾經寫了副輓聯追悼他:「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鑑於輓聯文化的沒落,我且將此聯改寫為:「新時代中舊文化的瑰寶;舊思想中新生活的孑遺。」聊作為輓聯的「輓聯」,以為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