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白 律師
歲末年終，回想一年來生活的點點滴滴，有件事讓我心有悽悽。
去年的四月二十八日，一群經常在一起喝酒的老班底相約吃飯，做東的吳信賢律師，特地邀來了他以前的合夥人也是大家的好朋友蘇新竹律師與會。蘇律師自從退休以後，大家就很少見面，這一次難得相聚，每個人的心情都顯得非常愉快。
心情愉悅是件好事，但影響所及，喝起酒來就容易失控。或許是退休的日子過得太平淡，那天高朋滿座，蘇律師頓時酒興大發，來者不拒，不管人敬我，或我敬人，都毫不例外的「浮一大白」。
蘇律師頗以自己的酒量為豪，雖然年近八十，依舊雄風不減。席間，他一再強調，論起酒量，他在台南律師公會，當屬第一。我有意和他鬥嘴，故意說，我的酒量也不差，在公會排名，不是前三，至少也是前五。他聽了我的話，很不以為然，說我差他差遠了。其實，公會從未辦過喝酒比賽，誰是第一，誰是第二，都是自己吹噓的，毫無根據。就好像許多女孩子，只要長得稍微好看一點，就有人說她是校花，是同樣的道理。
喝酒不吹牛，就帶不起氣氛，因此，那一晚除了負責開車接送的厚誠兄外，不管量深量淺，大家都喝到臉紅耳赤，不醉不歸，分手時，差一點連餐廳的樓梯都下不來。
五月十五日的早上，蘇律師被發現倒臥在家中已沒了呼吸心跳。雖然緊急送醫急救，仍然回天乏術，享年七十九歲。經過醫師診斷，認為是感染新冠肺炎所致。
這個不幸的消息傳到群組裡，大家都很意外也感到難過，沒想到身體還很硬朗的他，說走就走，連個道別也沒有。前後相差只半個月，這一場聚會，竟成了他人生的最後一場盛宴。
說到酒量，因人而異。有的人千杯不倒，有的人酒一沾唇，就醺然而醉。書裡頭關於這方面的故事很多，首先讓我想到的，就是水滸傳裡的武松。
話說武松在滄州柴進的莊上別了宋江以後，欲往清河縣去探望哥哥武大郎，路經陽穀縣時，已是晌午時分，腹中飢餓難耐，便到一家酒店休息打尖。這家店，掛了一個店招，上面寫著：「三碗不過岡」。武松落座後店家送上酒食，先是篩了滿滿的一碗酒來，武松接過一飲而盡，叫道：「這酒好生有力氣」。接著，又喝了第二碗，到了第三碗喝完，店家不給酒了。武松覺得奇怪，便開口質問。店家解釋說，我這個酒叫做「透瓶香」，又叫「出門倒」，雖是村酒，但比老酒更有滋味，只要三碗下肚，沒有不醉的，所以才叫「三碗不過岡」。武松聽了這話，偏不信邪，又嚷著要酒喝，結果前前後後共吃了十八碗，又配了四斤牛肉，酒足飯飽後，才手提哨棒，步出店門，一路往景陽岡走去。接下來，家喻戶曉，武松打死吊睛白額虎的故事，就驚心動魄地登場了。
故事裡只交代了武松喝了十八碗好生有氣力的酒，但並沒有具體的指出一碗酒的份量若干，以及它的酒精含量有多少。因此，單憑這一點資訊，實在很難判斷武松的酒量究竟有多好。
到了第二十九回，武松為了幫金眼彪施恩報仇，準備去找蔣門神算帳。臨行前，武松要求施恩許他個「無三不過望」的條件。什麼叫做「無三不過望」？施恩聽了一頭霧水，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武松笑著說：你我出了城去找蔣門神的途中，只要遇著一個酒店，便請我吃三碗酒，如果沒有吃三碗，便不過「望子」去，這就叫做「三碗不過望」。說到這裡，容我解釋一下什麼是「望子」？原來「望子」是宋朝時酒家懸掛的酒旗，一個望子代表一家酒店。施恩聽了武松的說明，心想：好個酒鬼，真有你的，這東門距離快活林約有十四、五里地，算起來，賣酒的人家少說也有十二、三家，你若每家吃三碗，至少也要喝上個三十五、六碗，到了那裡，恐怕都醉翻了，如何跟人家打架？武松看施恩一臉疑惑，大笑著說道：「你怕我醉了沒本事？我卻是沒酒沒本事！帶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十分酒，這力氣不知從何而來！若不是酒醉後了膽大，景陽岡上如何打得這隻大蟲？那時節，我須爛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勢！」果不其然，武松一路上至少喝了三、四十碗酒，卻只有五七分酒意，但他假裝爛醉，大鬧快活林，把個蔣門神打到屁滾尿流，乖乖交出酒店的經營權。
喝了三、四十碗酒，只有五七分醉，可見武松的酒量確實不凡。但碗有大有小，如果要勉強估算，一碗算它150毫升好了，武松最少也喝了六千毫升。六千毫升大約六公斤，合台斤10斤，不多不少正好等於10瓶台啤的量。只是，它的酒精度是否也和台啤一樣只有4.5度，那就要另找答案了。
前面提到，店家先是「篩」了滿滿的一碗酒給武松。為什麼這裡不用「倒」或「斟」，而是用「篩」呢？原來，那時候的酒都是以穀類發酵釀造而成，在未經蒸餾的情況下，含有許多雜質，因此都呈混濁狀。羅貫中三國演義開卷詩裡寫道：「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以及陸游的詩：「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 豚。」指的都是這種酒。因為酒渾，賣相不好，所以上桌前，都要過篩，故而古典小說裡倒酒的情節才都用了這個「篩」字。濁酒除了要過篩，也要加熱消毒。因為釀造技術不成熟，釀出來的酒有不少的細菌和微生物，必須加熱消毒才能入口。唐朝詩人白居易一首題為「問劉十九」的五絕：「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所描寫的就是這種情形。因為新酒有雜質微生物孳生，酒色泛綠，上面又布滿一層漂浮物，看起來就像螞蟻，所以才叫作「綠蟻酒」。而一旁的小火爐，除了用來取暖外，也是煮酒必備的器具。三國演義第二十一回「曹操煮酒論英雄」裡，曹操對劉備說：「又值煮酒已熟，故邀使君小亭一會。」足以證明。
前面提到，既是濁酒，未經蒸餾，酒精含量想必不高，如果是5度的話，和啤酒差不多，依武松的酒量可以喝上一打。如果是10度的話，換算成58度的金門高粱，武松大概可以喝上一瓶多到兩瓶之間。這個酒量，依現代人的標準，算是很厲害了，不知道號稱公會第一酒桶的蘇律師，是不是他的對手。但我知道有一個人贏過他，那就是在我小時候經常看他表演功夫，讓遊覽車從身上輾過的武術名家「北港六尺四」。
「北港六尺四」本名陳政行，身高一百九十六公分，合台尺六尺四寸，因此得名。根據作家林清玄所著「紫色菩提」書裡所載，他去做田野調查時認識了六尺四，兩人從此結為好友。六尺四為了維持兩房妻室的家計，終日在外奔波賣藥，唯一的嗜好就是喝酒。他一次可以喝掉三大瓶的金門高粱，花雕一次可以喝八到十瓶，至於啤酒，鄉下一家小雜貨店所有的啤酒全部喝光也不會醉。但正如古語所說的：「弓硬傷弦，人硬傷身」，或許是仗著體魄過人，六尺四喝酒無度，加上過於勞累，中年時因脊椎骨腐蝕，加上高血壓，必須靠支架支撐才能行動，有一次下樓時，因不慎跌倒而過世，享年才58歲。
武夫好酒能喝，想當然耳。但文人善飲喜飲也不在武夫之下。下面就有幾個例子。
「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這首詩是詩仙李白的名篇。由此詩，可見李白不但好酒而且能喝，一次可以喝上一斗酒。喝了以後，腦筋不但不糊塗，反而更清楚，可以一口氣寫出一百首詩。當然，詩人筆下，不免誇大，不必過於較真。但認真說起來，李白的酒量算不算好，有待檢驗。因為在唐朝，所用的斗都是小斗，一斗大概只有兩公升左右，不到四瓶啤酒的量，如果酒精含量也算5度，李白的酒量也只能算小兒科。
文人當中除李白外，另一個愛喝酒出名的，當屬蘇東坡。他的詩詞中寫到酒的，多不勝數。例如：「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水調歌頭）、「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念奴嬌）、「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淒然北望。」（西江月）、「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定風波）、「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臨江仙）等。
蘇東坡雖然很愛喝酒，可惜酒量太差。坊間書裡說他：「飲酒終日，不過五合。」五合在宋朝為半升，約等於現在的300毫升，不到一罐330毫升啤酒的量。你想，喝了一整天的酒，才喝了半升，難怪一喝就醉，冷風一吹就醒。
蘇東坡名氣響亮，粉絲很多，因此，經常收到各地友人送來的美酒。但他又不像他的本家蘇律師那麼量宏，可以很快就消耗掉，以致於他家的酒罈子，排列得比高雄佛光山裡觀世音菩薩的塑像還要長。他的剩酒實在太多，乾脆找個大缸倒在一起儲存起來。這麼一來，就如同調 尾酒一樣，五味雜陳，不知道南醪北釀經過這番折騰後，會變成什麼樣的滋味？
印象中愛喝酒的文人好像都是男性，其實不然。大概是古時候女性受教育的比例偏低，以致於文壇上頭角崢嶸的並不多見，所以我們才鮮少看到女性文人私生活的一面。
有句詞想必大家都很熟悉，大陸的連續劇也拿來作為劇名，那就是「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這是北宋大詞人；和李白、李煜並稱為「三李」的李清照所寫的傳頌千古的名句。李清照的詞，清新雅麗，溫柔婉約，比起蘇東坡、秦觀、柳永來，毫不遜色。雖然留傳下來的只有五十幾首，但已足以名垂千古。她的詞充滿女性獨特的細膩和多愁善感，但也不乏豪情之作。從詞中不難發現，李清照也很愛喝酒，算得上是個女酒鬼。五十幾首詞中，寫到酒的，就有二十幾首，大約佔了一半。下面就列舉比較有名的句子和大家分享。
「昨夜雨 風驟，濃睡不消殘酒。」（如夢令）、「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醉花陰）、「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如夢令）、「夜來沉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酒醒薰破春睡，夢斷不成歸。」（訴衷情）、「惜別傷離方寸亂，忘了臨行，酒盞深和淺。」（蝶戀花）、「共賞金尊沉綠蟻，莫歸遲，此夜不與群花比。」（漁家傲）、「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聲聲慢）。除此之外，還有許許多多關於喝酒的吟詠，限於篇幅，暫時按下不表。但幾乎每個詞牌都離不開酒，所以我說李清照嗜酒成性，絕非厚誣。
蘇律師蒙主寵召，想必在天堂裡已成了酒仙。而我輩塵緣未了，還有許多酒要喝。之前相約，一季一會，已隨風而散。天上人間，再無相見之期。李煜詞裡說道：「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或許這就是普天下好飲者共同的心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