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亭莊外結茅廬 畢竟情疏景亦疏
雨讀晴耕如野客 三畦蔬菜一書
◎陳清白 律師
每次騎車到台南高分院開庭,都會路過民生綠園。今早,一如往常行經該處,赫然發現,圓環已整治一新。本來矗立在圓環內的國父銅像基座,已換了造型,改豎立起一尊像似芭蕾舞者翩翩起舞的金色雕像。
這個圓環,存在已超過百年,我在南一中就讀時,外地同學都叫它「民生綠園」,但同學中的老台南都稱它為「石像」。為什麼一個地方會有兩種稱謂?當時我還是個學生,對於府城的歷史也不太熟悉,因此並未深究,依然跟著大家叫它為「民生綠園」。
民國89年6月間,我參加了台南律師公會所舉辦的日本九州之旅。某晚,在原鶴溫泉用餐時,認識了一位名叫緒方肇的醫師。言談之間,透過翻譯,知道他日據時期就讀於台南一中(現在的二中),家就住在「石像」附近。二戰結束後,緒方先生回到日本,直到晚年,他說他還是很懷念台南,也還會用台語從一數到十。
這是許多年以後我再次聽到「石像」這個名詞。自此,我便對「石像」充滿興趣,想要多了解關於它的一些故事。
讀了一些書,我總算摸清了「石像」的大概輪廓。民生綠園這塊地,原來是清代文人林朝英的故居,日本據台後,政府徵收土地闢建為「三界壇街廣場」。明治四十年(西元1907年),為了紀念第四任總督兒玉源太郎,特地遠從義大利訂製了一尊兒玉的大理石雕像設立於此,並將廣場改名為「兒玉壽像園」,因此市井小民都稱它為「石像」。
大正四年(西元1915元),日治政府為了慶祝大正天皇即位,將「兒玉壽像園」改名為「大正公園」。二次戰後,國民政府來台,為了消滅殖民色彩,再改名為「民生綠園」。從此,兒玉的石像不知所終,直到民國105年,才在一戶民宅的地板下發現它的頭部。民國49年,辛文炳市長在原地設置了一座時鐘。民國53年,葉廷圭市長任內,為了紀念孫中山先生的百歲冥誕,把時鐘改建為國父銅像。民國87年,張燦鍙市長任內,為了紀念228時在這裡罹難的湯德章律師,因此又改名為「湯德章紀念公園」,並於園中背對中山路的羅望子樹下,豎立了一座湯德章的半身雕像,與國父銅像前後為鄰。民國103年,獨派的台大教授蔡丁貴,號召同夥,拉下孫中山的銅像。此後,沒有銅像的基座,一直殘留到107年底,才又由這尊金色的芭蕾舞者所取代。
一個小小的圓環,跨越百年歷史,在這段歲月裡,兒玉、孫文、湯德章各領風騷數十年。如今,英雄不在,舊有的雕、銅像,除了湯德章以外,也都走入了歷史。原來,沒有誰會是永遠的「神主牌」。
說到孫文,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湯德章是誰?恐怕還是有人不識此君。至於兒玉源太郎,那就更非得多費一點筆墨介紹不可了。
兒玉源太郎,出生於西元1852年,與日相伊藤博文是日本長州藩(山口縣)的同鄉。兒玉在中日甲午戰爭時擔任陸軍次官。日本戰勝後,清廷乙未割台,他便以次官身分兼任台灣事務局的委員。1898年兒玉接替乃木希典,成為台灣的第四任總督。
兒玉公認是日本明治時代將帥中的翹楚。日俄戰爭時,司令官乃木大將為了攻佔可以俯瞰旅順港的203高地,不惜採取正面攻擊。他所指揮的「第三軍」,總共投入了十三萬的兵力,結果死傷五萬九千多人,還是徒勞無功。所幸及時陣前換將,改由兒玉領導,換了另一套戰術,才能順利攻下這個要塞,也避免了日軍更多的傷亡。
兒玉擔任台灣總督後,任命後藤新平為民政局長,經過一番大刀闊斧的整頓,治台諸政漸上軌道,他是日本統治台灣半世紀期間,號稱最有績效和創見的總督。兒玉當總督時,日本據台還不到三年,各地抗日事件不斷。兒玉為了鎮壓反抗軍,不惜利用「御用士紳」出面,以優厚的條件誘降抗日團體。他的做法是:當抗日組織接受招降條件後,日方便舉行所謂的歸順儀式,其實這裡面包藏禍心,是利用此儀式糾集眾多的抗日份子到場,再以事先埋伏的機槍掃射,一次通通殲滅。從他1898年上任以來,到1902年為止,抗日義士被屠殺的大約有一萬二千名,其中還包括林少貓、簡大獅、柯鐵等重要的抗日領袖在內。有句古話說:「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句話的意思,是指每次成功的戰役,都是成千上萬將士的性命所換來的。但在這裡也可以說,兒玉的治績和盛名,也是殘害許多台灣同胞的性命所堆疊而成的。
同樣是武夫,兒玉比起乃木,在才幹和文采上,要好得太多。但是在日本人的心目中,兒玉只是「將將之器」,而乃木才是「軍國之神」。乃木大將作戰雖然勇敢,但剛愎自用,有勇無謀,歷來他所指揮的戰事似乎都不太順利。明治十年(西元1877年)西南戰爭時,當時還只是連隊長的乃木,指揮他的部隊與反叛軍西鄉隆盛的薩摩軍戰鬥,沒想到仗沒打贏,連象徵部隊精神和指揮中心的軍旗都被敵軍給奪走了,這件事,乃木終其一生都視為奇恥大辱。明治卅七年(西元1904年)日俄戰爭時,他以第三軍司令官的身份指揮旅順總攻 ,這波攻勢,連續三次,前後歷時四個半月,雖然日軍死傷慘重,但還是不能攻克。不但如此,就連他的次子乃木保典也戰死在沙場上。加上同年已早先一步死於南山戰役的長子乃木勝典,乃木家事實上已經絕後。但乃木卻不露憂戚之色,只是淡淡的說:「我殺了太多別人的兒子,我的兒子死了也是應該的。」明治四十五年七月三十日,明治天皇駕崩,同年九月十三日,明治的靈襯舉行國葬,發引的禮砲一響,乃木便切腹殉君,他的夫人靜子,也以七寸懷劍刺穿喉嚨和心臟相隨於泉下。
由於乃木對天皇的赤膽忠心,加上全家都為國、為君犧牲性命。這件事經過日本的媒體大肆揄揚和渲染,日本國民深為乃木的武士精神所感動,因此尊稱他為「軍國之神」。其實乃木在眾多將領中,算不上出類拔萃,只是骨子裡充塞了比別人還要來得猖狂的軍國主義思想而已,所以才會在日本歷史上,比起才情謀略都要勝他一籌的兒玉,更具地位。乃木的軍國思想,在他所寫的一首七絕裡,表露無遺:「肥馬大刀尚未酬,皇恩空浴幾春秋。斗瓢傾盡醉餘夢,踏破支那四百州。」
兒玉的治績,比起他的前任乃木要來得優異。乃木治台所採取的一直是高壓政策,而兒玉則兼採懷柔,換句話說,他比較懂得收買人心。例如,他在1899年接篆之初,就買下了位於台北的「古亭莊」(位於現在南昌路一帶)作為別墅,他把房屋修葺成茅草頂的和式風格,並在庭院裡闢地種菜,取名為「南菜園」。公暇之餘,自己扮作農夫,親自施肥、灌溉,還在園內挖了一口深井,抽取地下水免費供給附近的農家使用。他用這樣的小惠,爭取民心,也博得平易近人的美名。
文前的詩,就是兒玉在南菜園農耕,忙裡偷閒時,所寫下的一首七絕:「古亭莊外結茅廬,畢竟情疏景亦疏。雨讀晴耕如野客,三畦蔬菜一 書。」詩裡頭頗有晉朝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和宋朝陸游:「纔讀陶詩未終卷,又趁微雨去鋤瓜。」的味道。這番情境,相較於乃木前揭詩作,動不動就要「踏破支那四百州」的自大和狂妄,兒玉顯然要儒雅風流得多。
不管叫「石像」也好,叫「民生綠園」或「湯德章紀念公園」也罷,圓環四周的車流,總是不斷的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就如同孔老夫子所說的那句話:「逝者如斯,不舍晝夜」。雖然歲月流金,百年一瞬,但這裡的歷史,必然會不斷的傳衍,而這裡的故事,也會不斷的更迭翻新。